
【宁静•新】故道小满(散文)
小满气全时,如何靡草衰。
田家私黍稷,方伯问蚕丝。
杏麦修镰钐,錋欔竖棘篱。
向来看苦菜,独秀也何为?
——元稹•《小满四月中》
元稹,这位生于洛阳的唐代诗人,最会用诗歌描绘黄河沿岸的二十四节气。
家乡曾是黄河的故道,离现在的黄河也很近,每次读元稹的诗,总会感到特别亲切。他这首小满诗中描写的景色,和家乡的黄河故道吻合极了。四月中旬,正是阳气旺盛之时。苦菜繁茂,靡草却已衰败;杏儿黄熟,主人竖起棘篱聊作保护;农人们开始整饬镰钐,准备收获小麦。唐时,是故道养蚕的鼎盛时期,故道的景色也应如元稹所写。只是,后来棉花替代蚕丝,养蚕织丝就成了历史。好在,桑树还能食果,千年的古桑树群,又给后人留下一片农业遗产。
一、独秀的苦菜
去故道泡温泉,妻子隔几天就会捎带拔回一些苦菜。
今年的雨水多,各种野菜都长得叶肥汁美。前一段时间是荠菜,后来是曲曲菜,现在则是苦菜。
干净的黄沙地面上,苦菜铺地而长,嫩嫩的芽,白白的根,还不太苦。洗净去杂,蘸着麻酱生吃,拿肉片炒了吃熟,和进肉馅包饺子,晒干了储存起来当茶叶。她对苦菜情有独钟。
自小在农村长大的我们,对苦菜熟悉得很。种啥吃啥,农村人,对菜的要求向来不高,小时候贫困的农村,更是如此。春夏之交,过冬的大白菜早已吃完,顿顿窝头咸菜,吃得嘴里冒火,最渴望的就是吃到青菜。但各种蔬菜都才出苗,正是无菜可吃的时候。好在,吃完荠菜,苦菜的嫩芽很快就会遍布田间地头。
放学后,呼朋引伴的,背起篮子,提着铲刀,我们去拔苦菜。故道的沙土,特别适合蔬菜生长,不怕贫瘠的苦菜长得更加旺盛。沙岗上,果树下,小河边,能扎下根的地方就有苦菜的身影。挑肥拣瘦,把最好的苦菜装进筐中,我们很快就能满载而归。
“王瓜后,靡草前,荠却苦,荼却甘。贝母花朵朵,龙葵叶团团。苦菜,苦菜,空山自有闲人爱,竹著木瓢越甜煞。”我们眼中的美味,也是王质笔下的佳肴。不过经过诗人鲜活的描写,这原本寻常的野菜似乎珍贵多了。
再长老些苦味加重,苦菜就成了牛羊的口中食。虽苦,但鲜绿的颜色不改,田野中的苦菜一直生机勃勃。“向来看苦菜,独秀也何为?”不知道。每个生命都有自己的生长周期,小满时节,正是苦菜生命中最灿烂的季节。野生的东西,生命力都旺盛。它本应只是要尽情绽放生命,但也许恰巧用自己的绚丽装饰了春夏之交的单调,更或许用自己的生命拯救了缺粮时代的饥民……
除苦菜外,小满时节的故道沙土上,还盛开着一种比苦菜纤细的苦荬菜。就是叶片比苦菜单薄些,颜色绿中带着灰白,也是黄色的花,我们称之为小苦菜。虽然小,但数量多,满坡满岗的,夹杂在其他的野草野花中,明丽的黄花绿叶非常显眼。小时的我们,更钟爱小苦菜,因为它是家乡特产白玉鸟的美食。
家乡的白玉鸟,麻雀大小,羽毛白色或黄色,眼睛黑色或红色。白羽毛、红眼睛的,被看做精品。它喜好整洁,声音婉转,只在故道内才能孵化,是家乡的特产。从小听惯了白玉鸟的叫声,远离家乡的故道人,常会养一笼白玉鸟以慰思乡之情。被带到外地的白玉鸟也下蛋,但却不能孵化出幼鸟,这恋家的白玉鸟离不开故乡的泥土,对故道情谊深厚。一度,白玉鸟成为了故道传奇的鸟。
白玉鸟的主食是小米,最爱吃的辅食就是这种被我们称为苦菜的苦荬菜。
家里养了几笼白玉鸟,于是放了学的又一个任务,就是去沙岗上拔小苦菜。鲜嫩的苦菜放进笼中,白玉鸟就会急切地飞来啄食。吃够了苦菜,再叼含小碗里的水清理羽毛,白玉鸟心满意足,放开歌喉,尽情婉转啼鸣。每年都会产几窝蛋,孵化成小鸟,能换来不少钱。既能给单调的生活带来乐趣,还能给家里带来收入,苦菜、白玉鸟,是很多和我一样的故道人童年记忆中最闪亮的部分。
现在,养鸟的人少了,上学的少年,也没了拔苦菜的任务。没有了被采摘危险,小苦菜长得更加旺盛了。
二、渐衰的靡草
秋后的故道田野是空旷的,草木衰败,一片黄白。
好在冬小麦已经出苗,绿油油的叶片微凉的空气中随风摆动,填补了天地间颜色的单调。陪麦苗一块拱出地表的,还有麦蒿。
麦蒿把自己的种子混在麦种或铺施在田间的农家肥中,也或许原就留在土壤中等待,现在随麦苗一起长出来了。粗壮的麦苗向上长,青翠的麦蒿则铺地而生,努力收缩身子,一副纤弱无害的样子,一点都不显眼。也许知道要经过一个漫长的冬天,它并不急于长大。此时的麦蒿,嫩嫩的,味道鲜美。
牛羊自是以夏秋囤积下的草料为主食,如家里大人孩子有空闲,也可去冬小麦地里拔麦蒿,做牲畜的辅食。麦蒿拔回来,人们总是把鲜嫩的麦蒿尖掐下,留作碗中的美餐,再把余下的粗大茎秆留给牛羊。虽不能管饱,但足以作为牛羊冬日最好的青饲料了。
父亲勤快,也不让我们闲着,没事的时候,就让我们去麦田中拔麦蒿。拿一把割草的小勾刀,沿麦垅直直地前行寻找麦蒿,要把自家的麦田寻个遍。也并不完全为牛羊寻找饲料,更多的是给麦田去除杂草。麦蒿,像个精明的小偷隐匿在麦苗中,浇一次水,就会随麦苗长大一些,但在结种前总不会高出麦苗。它暗暗地和麦苗争夺着营养,如不及时清除,足可导致麦子减产。把所有的麦田都寻遍,我家麦地里总是清清亮亮的。邻居二叔就不行,二叔爱玩,生的又都是女孩,他疼孩子,不让她们像我们一样下地拔麦蒿,结果收获时每亩麦子都会少收百十斤。
春天来到,阳气渐渐充盈,粗壮的麦苗把麦田挤得密不透风。麦苗长大,先前清除杂草时漏网的麦蒿也一块长高。此时的麦蒿已经不再韬光养晦,倾尽了全力和麦子争夺力量壮大自己,努力蹿高了开花结果。很快,它的个头就高过了麦苗,只是枝叶靡细,承受不起日渐炙热的阳光,自己的生命就要走向尽头了。
“小满气全时,如何靡草衰。”麦蒿,就是靡草的一种,感阴而生。“凡物感阳而生者,则强而立;感阴而生者,则柔而靡。”至阴而生的草,不胜小满的至阳就会死。就是不去拔它,麦蒿也会自己死的。“小满气全时”,阳气掌管着田野,正是靡草们衰败的季节,麦蒿自然也到了生命的终点。
并不是每个生命都能度过看似平常的四季。小满时节,真正的夏天还没到来,靡草已经完成了自己的轮回,度过了生命的秋天。
同属靡草的还有独行草。道旁河边,身影到处都是。长在树荫处的还算青绿,生在阳光下的则已显出衰败的形态。小满的太阳毒,不会给靡草们慢慢变黄、逐渐阴干的机会,很快就会把它的水分抽干,让靡草只剩下褐色的枝干。
很快,其他的野草蔓延而至,挤占了靡草原来的生存空间。但靡草的种子已经安眠,它们知道,在新的四季循环里,天地间仍会重新展现自己柔靡的身影。
三、初熟的椹果
故道,曾是西汉武安侯田蚡的食邑,自东汉时开始发展桑蚕产业,成为北方养蚕缫丝、丝绸生产的重要地区。元朝,随棉花进入中原,故道的养蚕业逐渐衰微。但故道种植桑树的传统却代代延续,跨越明清直到现在,所以家乡的千年古桑树很多。
千百年来,故道人不断在沙岗上种树,目的就是治沙。最终沙丘变成了林海。不是沧海桑田的变化,却是一部大河与桑田互动的沧桑史。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自记事,古桑树就挺立如盖。草拔得差不多了,我们就会躲进树下的荫凉里逗沙牛。沙牛是一种聪明的虫子,生活在故道沙岗上的沙土里。它倒退着身子钻进沙土,不知用了什么特异功能,沙子也跟着陷落,很快就以其下钻的地方为中心,形成一个周围平滑陡峭的漏斗。这其实是沙牛布置的陷阱,蚂蚁、蚊、蝇等小型昆虫不小心路过,就会被拖进沙土里吃掉。
我们把沙牛从漏斗里挖出,圈放在手心,体会它用爪子给自己抓痒的感觉。玩够了,就把它扔到沙土里,看它逃也似的重新挖出漏斗,再随手抓一只正从桑树干上爬下的蚂蚁,放进漏斗。还来不及反应,就被从漏斗沙土中伸出的大颚抓住,蚂蚁很快被拖入沙中去了。沙岗上的黄蚂蚁比一般的黑蚂蚁身体大几倍,足够沙牛美美地享受一顿,也算是对刚才打扰它的补偿吧。
桑树干上都是上下奔忙的蚂蚁。小满前一周左右,树上的椹果陆续成熟,已在吸引蚂蚁了。
密密麻麻的椹果,结满了树枝,大小不一,成熟度也不一样。小的,刚刚长出,青青的,和树叶一样的颜色;大的,已经泛白,正在灌浆;熟了的,白中带紫,颗粒饱满、果肉肥厚。
此时的桑林,也是鸟儿的乐园。斑鸠是吃椹果的高手,它们咕咕叫着,飞东飞西地捡食着熟透的椹果。古人早在诗经里就提醒斑鸠,“吁嗟鸠兮,勿食桑葚”,因为传说中斑鸠吃多桑葚会醉倒。但没有斑鸠会听,它们完全沉浸在椹果的甘甜里。每次去故道吃椹果,我就特别留意,看能不能抓到醉了的斑鸠。可惜,每次能看到的斑鸠都是清醒的,也许,那吃醉的斑鸠都去睡觉了吧。
再好的东西,熟悉了就不珍惜,可椹果却是远方人们的稀罕之物。自小满开始,游人就会络绎不绝,来品尝故道桑葚的鲜美,时间会持续几十天。这也是椹果的特别之处,跨越小满、芒种,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果树上每天都有已经成熟、正在成熟、刚刚长出的椹果,让一波波的游人都能感受椹果的神奇。
虽是难得的人间嘉果,好吃也有营养,可惜却难于保存和运输。如果来不及晒成椹干,只能看着椹果慢慢烂掉。椹果好吃,但不能让更多的人享用,一直是故道人的遗憾。
好在祖国各项事业发展迅速,旅游业也发展到了故道。有钱有闲,人们愿意接触新鲜的美景美食。故道没让远来的客人失望,独特的沙岗景色,饱满的椹果,甘美的椹果酒,芳香的椹叶茶……都能带给人不同的体会。现在,每年的椹果反倒是供不应求了。
古老的故道,独特的水土,千年的古树,造就了无双的风景。桑产业和生态旅游产业结合,让故道的小满时节,充满了古朴而新鲜的气息。
小满三候:一候苦菜秀,二候靡草死,三候麦秋至。故道桑树林边就是麦田,麦子是和椹果同期成熟的。一个物种的生命走向了终结,另一个物种却正欣欣向荣或正走向欣欣向荣的途中。虽说生命的时段各异,只是自然界年年的重复,但一个短短的节气里,竟交织了繁茂的生、安然的死和即将冲击顶峰的生命阶段,已足以引人深思了。
老子说,“万物并作,吾以观复”。没想到,他会把这个道理藏在初夏时节的一段短小时光——小满里,年年来提醒我一次。水满则溢,月满则缺,小满最好。在有限的生命里,珍重当下,把朴素的生活过得有趣、平和,才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