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新】小脚奶奶(散文)
奶奶有着一双典型的“三寸金莲”,这是我对奶奶最深刻的记忆,除此之外,就数满脸横七竖八的皱纹和“星罗棋布”的老人斑。记忆中的奶奶,整日不论走到哪里,总会带着两件永不离手的东西,一杆尺把长的旱烟锅;一根被摸得黑黝黝的榆木拐杖。
奶奶抽烟,这在我幼小的时候曾经认为是一件极其平常,近似于理所当然的事情。那时候我以为,像奶奶这样的老人本就该抽烟,直到后来看到同村里的其他老奶奶们没有一个抽烟的,我才逐渐意识到,原来奶奶抽旱烟,是一个特例。这是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第一次亲自接触到的如此大反差的认知转变。
奶奶的旱烟锅约莫一尺半长,烟杆部分是一根指头粗细、透着金黄色的竹竿做成的。烟锅部分是黄铜的,而烟杆这一头的烟嘴,则是由一种透着绿莹莹中夹杂着一条条白丝儿的材质做成的,奶奶说那是真正的老玉,可值钱了,但谁知道呢,奶奶去世后,那一杆烟锅去了哪里,好像没人记得了。
其实奶奶在年轻、直至花甲之年为止,都与同村其他老人一样、是不抽烟的,但最后奶奶却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老烟民”,此“老”,一为开始抽烟的年龄较老,而是实际的烟龄却有三十多年,是真“老”。
奶奶出生在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一个大户人家,说来,也是大家闺秀,不过时代使然,越是“闺秀”,越要有一双精巧的双脚,所以奶奶的脚,从三五岁起,便被她的母亲用白布条结结实实地裹了起来,这一裹,就是接近九十年,当年懵懂未开的小丫头的稚嫩小脚,在经历了断筋折骨的疼痛之后,变成了一对标准的三寸金莲,我想,裹脚这件事,应该是奶奶一生中遭受的第一难。不过愚昧的时代之下,三寸金莲是普天之下的女儿家们的必经之难,这么想来,这一难,起码是公平的,也是没有怨言的。因此奶奶还是蛮欣赏她那对儿小脚的,至少这一对小脚让她在那些特定的年代里,能和同龄的女子平起平坐。
一九二零年的那一场震惊中外、波及欧亚大陆的8.8级“海原大地震”,是在夜幕降临的时候,伴随着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隆声到来的。这一场大地震,几乎摧毁了黄土山村里所有的窑洞和生灵,据后期史料统计,那场地震,让近二十五万百姓丧生,上百万人无家可归。
奶奶便是这场地震的亲历者和幸存者之一,不过奶奶命大。当时晚饭后的奶奶正系着围裙伏在案头洗刷锅碗,劳动了一天的爷爷依靠在炕头抽烟,突然一阵地动山摇伴随着震耳的轰隆声,让平日里摇摇欲坠的黄土屋子发出一阵断裂的声音,奶奶惊慌之下出于本能,扑到了爷爷的怀里,就在那一瞬间,房子倒了。不知过了多久,爷爷被赶来的其他家人摇醒了,原来是房子塌了下来,压住了所有,唯独绕过了爷爷的头,醒来之后的爷爷身子无法动弹,抬头看天,天上繁星点点,村子里哭声一片。
趴在爷爷怀里的奶奶,被家人从黄土烂瓦中拽出来的时候,血流满面,毫无意识,直到第二天才慢慢“活了”过来。寒夜的地震将奶奶打趴在了砖瓦碎砾中,但这场地震真正把奶奶“打趴下”的并非倒下的那个破房子,而是震后多日,才经多方打听得到的消息:“奶奶的娘家十几口人,全被捂进了滑坡而来的山体下面,无一生还。”
一九二零年的大地震,是奶奶在如花似玉的年纪经历的最大一难,这一难,让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女子,几乎看透了生死,尽早地明白了即便仅仅求个生存、求个活着,都是多么难能可贵的一件事情。
在那之后的二三十年里,整个中华大地都在外侵内乱中坚强地寻找民族独立和国家和平的道理上常年硝烟弥漫,但地处西北郊野的黄土山村,或许是太过偏僻的缘故,所以生存在这里的百姓和山水,反而避过了战争的摧残与涂炭。不过即使如此,土匪强盗的祸患,却是不能避免的,因此在新中国的地方政府班子确立之前的那些年月,如黄土一般穷酸而卑微的山村百姓们,每日白天疲于劳苦,夜里钻山躲土匪,几乎成了他们最普遍,最正常的求存方式。这些如今想来都深觉不易的事情,对奶奶来讲,都算不上“难”,奶奶常说,老天爷都绕过我的命了,土匪山大王成不了大事,更杀不了我。
时代造就的苦难,是整个时代的人们所共有的苦难。奶奶不幸,生在清末民初那个朝代更迭、社会动荡、匪患猖獗的那个时代中,一出生便注定要经历,抑或目睹,更或承受时代所带来的种种劫难。
对于个性坚韧的奶奶而言,任何疾苦、劳累对身体带来的苦难,都算不上真正的苦难,充其量算苦,而非难。奶奶真正的苦难是在阶级斗争那些年经历的,这种在皮肉之苦之上,从精神上的无情摧毁对个性要强的奶奶来说,无疑是毁灭性的。那些年月里,奶奶“作息表”上只有两件事:起床被抓去批斗,批斗完了劳动,劳动完了继续批斗,如此周而复始,永无止境。不过听父亲讲,当年的奶奶如果不是靠着她天生的那种天地不怕,心里无苦的乐观豁达性格的话,怕是早就被斗死在了批斗台子上了。白天经历数次批斗和艰苦劳动之后深夜回到家的奶奶,一扫白天里满脸的疲劳和泪水,笑呵呵地给公公婆婆煮汤,给孩子们讲“古今(故事)”,偶尔还会扯着嗓子骂骂那个只会拍马屁的村会计,笑笑某个在批斗台上尿了裤子的鳖孙。似乎白天里那些被人“喷来”的谩骂和口水斗不曾与她有任何关系。这些都是后来父亲讲给我的,父亲每每讲到这里都会长叹一口气,自言自语般说一句每次都会重复的那句话“你奶奶哪里是不当回事啊,她心里是烂的,这么多年过去了,就压根没好,提都不能提……”奶奶抽旱烟袋的历史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旱烟在某种意义上,曾经充当过奶奶的“粮食”。
熬过了时代更迭、土匪滋扰、谩骂批斗、衣食不保,天灾人祸的奶奶,在新社会的庇佑福荫之下,总算度过了一段安逸而富足的晚年人生。
我是母亲的老儿子,所以打我出生就没有机会见到过爷爷,父亲说爷爷是被当年的批斗和饥饿要了命的,因此有爷爷疼爱是一种什么感受,我完全不知道。不过所幸奶奶长寿,才让我在童年里享受了几年有奶奶的生活。父亲也说,奶奶命硬,是任何天灾人祸都打不倒的一个女人,所以奶奶这样的人,就该长寿。
自我记事起,踩着一对儿“三寸金莲”,弯腰弓背在门里门外转悠的奶奶,右手里的拐杖是她的一条腿,几乎撑着全部的身子骨;左手里始终捏着的那一把带着老玉石烟嘴的旱烟锅,似乎装着奶奶所有的精气神,还有一生都讲不完的故事。
奶奶跌宕而艰难凄苦的一生中,亲手拉扯大了五个儿女及将近二十个孙子孙女。我是奶奶最小的孙子,我出生的时候,奶奶已经八十岁了,所以我的记忆里,奶奶没有背过我,也没给我喂过饭,至今唯一能记清楚的,只是奶奶苍老的形象,以及她每日倚靠在太阳下眯着眼睛给我们讲故事的样子。
奶奶的旱烟袋里“装着”太多在我们这代人听来、似乎甚是离奇古怪而又不可思议的事情,诸如深夜抱着幼儿笈着草鞋钻进树林躲土匪,诸如村里某某老头被某某强盗抓住当众架飞机(裸身背绑,后背燃香)等等,这样的故事奶奶在进入耄耋岁月后,会时不时靠着朝阳的墙根圪蹴着,呓语般讲给身边的孩子们,也许是重复次数太多没了新鲜感,常常讲着讲着,“听众们”早就各自走开、各忙各的去了,但奶奶似乎并不在意有没有“听众”,依旧独自对着空荡荡的空气,不紧不慢、断断续续地讲述着她唠叨了无数遍那些陈年旧事,似乎是讲给自己听,又似乎在讲给一座村子听。
奶奶的一生经历了无数的劫难和不幸,见证了数个时代的变迁和更迭,在中国的时代大变革浪潮中,以一位平凡而普通,坚强而倔犟的农村妇女身份,走过了自己平淡而不平凡的九十四年人生,于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留下了跟随她几十年的拐杖和烟杆儿,留下了几十口亲手带大的儿孙,带着满脸纵横交错的岁月纹理,带着她那双当时已然稀有罕见的三寸金莲,在金秋季节,离开了这个让她一言难尽的尘世。
我的记忆里关于奶奶的种种“事迹”,几乎都是从父母在茶余饭后的聊天中听来的,关于奶奶的传说,还有很多很多。迄今为止,奶奶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二十多年了,这二十多年里,每逢年节,我们都会去奶奶的坟地祭拜,奶奶也都会在我家堂屋的供桌前“享用”儿孙们孝敬的山珍海味,所以实际上在我们的心里,奶奶已然是晚辈心里的一尊菩萨了,所以我仅仅靠着“传说”实在难以准确地讲述出一位传奇老人坎坷而跌宕的一生,唯恐歪曲了事实,或夸大了情结,那样将是一种亵渎,类似于对神灵的不敬一样。
每一个时代生活的人,都会被特定的时代打上特有的印记,何况奶奶近一个世纪的人生,经历了数次时代的更迭。奶奶的身上所带有的时代印记,如果要更具象地去观看,可能更像她脸上的那一道道皱纹一样纵横交错。但不论时代如何变更,岁月何等沧桑,在奶奶的脸上,直至“黄昏”都依旧没有变的,只有顽强、坚韧、自信和笃定。这也许也是那个特定的年代、特有的历史条件中造就的一大批普通女人所共有的品质和个性,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一代女人、这一代母亲们的这种经历、品质、和个性,才“养育”出了如今更加珍爱生活,珍爱和平与安定的子子孙孙们、掌管并支撑着今天日益富饶的中国。
我的小脚奶奶历经的近一个世纪的人生,是具有传奇色彩的,更是带着浓浓的时代烙印的,我仅仅在努力搜索记忆深处的线索,用我尚且稚嫩的笔墨来叙说她浓墨重彩的一生,留给若干年后的自己,以及我的孩子们重温祖辈的传说。
2020-5-18日原创首发于江山文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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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小脚奶奶那一代,或者说那个时代的女性们真的太难,有太多故事。问候老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