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新】梨花开(小说)
春风拂面。梨树湾南边半山坡上,一片梨园,洁白无瑕的梨花开得如火如荼。
梨园里,两位穿婚纱的新娘为对方整理着发髻饰品,脸上洋溢着幸福。两位新郎打趣道,“新娘们,够漂亮了。”
三位老人在那排椅子前,相互谦让座次,他们喜笑颜开。梨树下的小女孩仰着脸,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欲接住落下的梨花花瓣,“爷爷奶奶,姥爷,快看,花瓣雨”。
摄影师从镜头里欣赏快乐的信息,他按下快门,拍下感人的一幕。
一
时光倒回六年前。山名不见经传,隔开俩村子。
山北的村子——梨树湾。山南的村子——涝滩洼。梨树湾以前因梨树得名,现在一棵梨树都没有。涝滩洼是年年涝,涝得村里欠收成,家家填不饱肚子。
涝滩洼的苗子给跛腿哥换亲,嫁给梨树湾的李树。李树太矮,身高不到一米五。李树家不穷,能填饱肚子。
迎亲那天,借着磕头行礼,李老爹留心注意新娘媳妇——苗子,人长得纤细,面相俊秀,遇事不慌张羞涩。他心中满意。又想到儿子李树的直筒脾气,老人暗暗给自己提醒,得把眼睛放亮、耳朵支楞起来,别让刚进门的换亲媳妇出状况。
李老爹暗暗叹口气,想到换亲的闺女淼子嫁给跛腿男人,自言自语:淼子,爹对不起你啊,这都是为你哥,为咱家。好闺女,你要好好的。
黑下,吃过饭,李老爹回自己屋。苗子收拾停当。小两口也回自己屋。
李树在前,苗子端详李树的背影,他除去矮,没有别的残疾。苗子的心放到肚里。
苗子睡不着,她嫁到梨树湾以后不愁吃喝,可怎么才能让李家富起来?她可不想能吃饱就完事,家里得有余粮,遇到不好的年景,一家人不饿肚子才行。还有娘家,现在跛腿哥娶上媳妇,再加爹妈,这一大家子人不能年年挨饿吧。她是真饿怕了。
二
天才蒙蒙亮,院门门闩啪嗒一声被抽掉。院门从里面敞开。
李老爹刚刚抽完一袋烟,他磕掉烟灰。凑到窗前,借着微亮的天色,瞄见苗子挑着水桶出门的背影。
李老爹下炕,趿拉上鞋,来到苗子房间门口,干咳几声,示意儿子该起床了。
苗子担回水。扫了院子。到灶屋忙活做早饭。李树打着哈欠,“爹,你这么早叫我干啥?饭,她还没做得呢!”
“就知道睡,不知道替你媳妇担水么!”李老爹变脸,指指还没倒进水缸的俩桶水。
李树凑到苗子跟前,“你个新媳妇,给男人找难堪,是吧!”
苗子思量李树像个愣瓜,有啥直接秃噜出来。她心里偷着乐,嘴上却说,“咋地,你睡懒觉,我干活,还错了不成。”
苗子想,要是自家爹也这样对李树的妹妹就好了。那样,哥哥嫂嫂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一家人都高兴。不对,我不能叫她嫂子,她得叫我嫂子。哎,都不知道她叫啥名字。
吃罢早饭,苗子找机会问李树,“你妹子叫啥名?”
李树抬头望望苗子,愣住半天,“你问这干啥?”
“我想知道,名字就是让人叫的,有啥可保密的。”苗子对李树不明说妹子的名字不舒服,连个名字都对她藏着掖着,李家处事的方式挺特别,以后自己在这家会过什么样的日子?她心里七上八下,开始打鼓。
李老爹倒背着手,“她呀,叫淼子,命里缺水,先生说多几个水凑一起,给她填补填补。”
苗子一听,哈哈一笑,“嗯,现在您家闺女不缺水了,她嫁进年年涝的涝滩洼。”
李老爹又抽起一袋烟,吧唧,吧唧……他看着二媳妇苗子想闺女淼子。
涝滩洼,那该是个怎样的村子?苗子要不是记挂爹娘和哥,她这辈子都不想回去。那个村十年九涝,好歹有一年不涝,又闹虫灾。她记不得自己吃过几顿饱饭,更记不得爹娘有过笑脸。不换亲,跛腿哥得打一辈子光棍,她家断香火,后继无人。爹娘在她出嫁前几天一直掐着她的耳朵叨叨。跛腿哥恨不得给她下跪。
“淼子,涝滩洼是水坑,你缺水,恐怕也能被淹。”苗子想到这,打一个寒颤,可不能咒她,虽说论不出谁该喊谁嫂子,但现在是一家人。
苗子没话找话,问李树,“你们梨树湾村怎地没有梨树?”
“别说了,早些年梨树遭灾,全部砍了,有年头都不种了。”李树的手伸过来,搂住苗子,“媳妇,你早点给我生娃,也让爹放心。”
“你爹有啥不放心,你妹还没怀孕呢!”苗子拿话逗李树。
“咋地!你还得看她。她要是先天不生,我家还得断子绝孙啊!”李树是炮竹脾气,一点就炸。
“呸,呸,呸。咽回去。”苗子气恼,转身给李树直挺挺的背。
李树自知说错话,理亏。他不再折腾,老老实实睡去。
三
时间匆匆如流水。过完年,按老理,苗子要回娘家拜年。李老爹叮嘱李树:“刚下雪,路不好走,你们慢点。苗子在咱家忙了一年,这次回去,你们可以多住几天。”
苗子听李老爹这样说,心下高兴。她用红皮包袱包一堆吃食,又用平常包袱包了攒下的几块布料。还把李老爹给的压岁钱偷偷揣怀里,摁几摁,再扯扯衣襟,自觉别人看不出她偷偷藏了好东西。
临出门,苗子经过李老爹跟前,她走得小心翼翼。
李老爹眼里满是慈爱,说,“回吧,回吧。一年的光景眨眼过。俺家淼子也该回来了。”
苗子对李老爹越来越亲,很多事情老人家都是跟苗子商定,他的儿子只有旁听的份。李树有时候插嘴发表意见,李老爹也会再征求苗子的意见。若苗子说不可以,李老爹就说不行。李树苦着脸,“爹你是我亲爹还是苗子的亲爹,咋啥事,也是她比我好呢!”
李老爹吧嗒几口烟,“你啊,有把子力气,蛮干。动脑的事还得苗子。”
雪天路滑,盘山的羊肠小道越来越窄,半壁山崖积了雪,他们深一脚、浅一脚挪着走。
路太难走。苗子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娘家,她一路回头嫌乎李树走得慢。李树说,“你背着我吧,那样就快了。”苗子想想就要见到爹娘和哥哥,笑成一朵花,“俺可背不动你,俺得留些劲跟娘唠嗑,给俺家干活。”
李树加下脚力,他们来到崖口。李树前边拉住苗子的手,“苗子,就这一段路难走,过去。路就好走了。”
李树越过苗子看这段难走的路,一个穿红衣服的女子从对面现出,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苗子也看到红衣服遮掩的肚子像揣了一口锅。
呀,是个大肚子媳妇。人家真有福。苗子瞅瞅自己平塌塌的腹部,羡慕不已。她再往红衣服女子身后一看,那不是跛腿哥么?跛腿哥走一步身子一歪斜,走一步身子一歪斜,这个身形陪了她二十几年,苗子太熟悉。那么前边这个红衣服孕妇就是淼子!苗子替哥高兴,她兴奋到要跑过去。
李树对着快要碰面的淼子扯开嗓子,“妹啊,回家看爹呀。爹可想你了。抻脖子等你哩。”
“嗯哪,哥。你和爹可想死我了。”淼子带着哭腔,一手扶住肚子。
“我和你嫂子也回她娘家哩,你好好的。”李树也带哭腔。
一阵狂风夹杂着雪花,路更难行。在这时,淼子也高兴,脚下一滑。跛腿男人扶住淼子,他自己用力过猛,身子斜倒,顺着崖滚下去。
苗子的跛腿哥为护住媳妇和孩子,去了。
淼子受惊吓提前早产,生个女娃娃。苗子回娘家报信。苗子娘一听是女娃,立马火冒三丈,“本以为能留个根苗,传承香火。却是赔钱货,让她们母女流在梨树湾吧,这里吃不饱。”
苗子跟娘理论,“甭管男孩女孩,都是咱家血脉,爹娘咋还如此糊涂呢。”
爹娘说淼子是丧门星,头一年的媳妇弄得家破人亡,不能让她再祸害老人。
苗子气得蹦高,爹娘就开始呼天唤地、哭哭啼啼咬死不让淼子母女进门。
苗子回梨树湾的路上,思前想后依然觉得没法跟李家解释爹娘的做法。
四
正月十五,纷纷扬扬的雪下不停。淼子跟李老爹住一屋。屋内灯光昏暗,淼子正面对着墙壁,给家人个后背。李老爹感觉淼子的脊背一抽一抽地动。
孩子一会睡,一会醒,不哭闹,她刚刚来到世上,还不知道活着的艰难。
“我也不多说,苗子,你知道咱家淼子这情况,你看是我和淼子另起锅灶呢?还是咱一块堆住一起?”李老爹终是没忍住将要面对的问题,他问了。
“当然一块堆住一起。”李树大嗓门直言。
“你闭嘴,听你媳妇说。”李老爹又燃起一袋烟。烟袋杆在手里攥着,微微抖动,没往嘴里送,他在等苗子的判决。
“当然一块堆住一起。孩子是我家的,淼子是咱家的,从哪论也得是一家人。”苗子看着孩子,做决断。
苗子懂李老爹怕她嫌弃淼子和孩子是两张光吃饭不干活的嘴,会想分家单过。
李老爹把烟袋送嘴巴里抽起来,烟雾袅袅。他悬着的心落地,暗暗给苗子竖大拇指,这孩子懂事,仗义。李家以后就指望她了。
“苗子,既然孩子是你家的,你就给起个名字吧!”李老爹对苗子说。
“爹,您是家里老人,应该您给小辈起名。”苗子拍拍孩子,孩子咧嘴笑,酒窝深深。
“还是你来吧,她娘俩都靠你。”李老爹心中明镜一样。
“好,小名梨花,大名上学前请有学问的先生给起。”苗子轻拍襁褓里的孩子。
“中,就叫梨花。”李老爹很满意。
苗子特意给淼子做一碗面条,上面卧着两只荷包蛋,她劝淼子为孩子、为身体必须好好吃饭。
苗子亲眼目睹淼子的眼泪骨碌碌滚进饭碗,淼子把泪水和着饭一块堆儿咽下肚。
一天下来,李老爹的烟袋锅不停地冒着火星,就是说不饿。
苗子懂李老爹在咬牙扛着。苗子端一碗饭到他跟前,“爹,您吃点饭。”
“苗子,我没事,家里添两张嘴,就是苦了你。”李老爹眼圈含泪,他使劲忍住。
“没事的,爹,都是一家人,没有过不去的坎。咱们一起拉着手往前奔,就能挺过去。”苗子一直看着饭。
李老爹端起碗,勉强吸溜几口饭,又点了烟袋。吧嗒,吧嗒……烟雾似愁云笼罩。
苗子轻轻挥挥手,驱散呛人的烟雾。“爹,跟您商量商量。”苗子声音似蚊子嗡嗡嗡。
李老爹头不抬,眼不睁,“我知道,你和李树说的我都听到了。淼子也没意见。咱们试一把,总比不干强。你干吧!”
五
改革春风吹大地。开春,苗子跟李树商量买梨树苗的事,李树持反对票,他怕买回梨树种不好,糟蹋钱,还是跟村人一样种地吃饱比较稳妥。
苗子偏不听不信,“现在是新时代,梨树湾会长不活梨树,那不是白瞎先辈留下的村名。”
李树已经习惯听从苗子,他由着苗子的性子。白天只管下地、吃饭。晚上上炕、睡觉。
梨树湾的几个好事者经常逗李树,“大兄弟,这么听老婆话,得上气管炎,可不好治。”“那也没办法,管不了,就只能尽着她折腾。万一她要成了呢?”李树有时候也这样回嘴。
苗子跑镇里的大集市好几趟,她面对个说个好的商贩,不敢确定买哪个品种的梨树苗。
苗子看着忙里忙外的淼子,“淼子,商量个事,明天咱俩去镇上的大集买梨树苗。再不种,真就过了季节。”
“苗子,这个家你做主。我们都支持你。”淼子回答。
小梨花白白胖胖,越来越招人爱,李老爹怀里的小梨花咂嘬着小手指,老老实实。她被姥爷看护得宝贝一般。
集市很繁华,有几个卖苗木的摊子。摊主们在一起聊天,对前来挑选苗木的人也不热情。苗子和淼子从这边到那边,又从那边到这边,转好几遍,她俩都拿不准买哪种梨树苗。
“李淼,你干什么?”一位穿戴整齐、干干净净的男子推着自行车在逛街,他轻轻拍一下淼子的肩,问。
“你是?”淼子躲闪着。
“你看你这记性,我是汪海。就是梨树湾村东边李萌萌的表哥,汪海。”男子自我介绍。
“想起来了,汪海。学果树管理的高材生。”淼子羞涩地应答。
“对,学果园管理。不算高材生。比你们略懂一点。”汪海很谦虚,“你们这是?”
“我们买梨树苗。”苗子抢着回答,“你好像是懂行的,给我们出出主意。”
“我刚刚查完,这里的都不行。跟我走,我领你们见个新品种。”汪海说着话就上了自行车。他接着又下了自行车,“你看我,忘了你们是步行的。”
苗子轻触一下淼子,她们相视而笑,跟在汪海后面去看梨树苗。
六
苗子不敢把李老爹给的钱全换成梨树苗,那是全家人一年的积攒。她同淼子商议,“要不咱先种上几棵试试?”淼子眼睛看着脚尖,“苗子,这是家里的钱,你说了算。但是……”
汪海接过话,“这个品种虽然贵点,主要是四年结果,产量高,果型漂亮,口感脆甜,核还小。”
苗子瞅瞅淼子,再瞅瞅汪海,“你俩是同学?”
“不是,人家回梨树湾姥姥家过假期认识的。”淼子声音不高。
“嗯,多买十棵。”苗子拿定主意。她打开布口袋,拿出一小手绢包,展开。她轻轻地捻够钱数,递给老板。
苗子要请汪海吃饭表达谢意。汪海百般推辞,最后做总结似的:“等梨子丰收的时候,你们再请我吃吧。”
李树家的地在山南边,下地要转半个山弯,浪费脚力。李老爹埋怨过,可是队里就这样分,无可挽回。
再次感谢,敬茶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