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暗淡的月夜里，一只黑鸟从黯沉沉的树林里惊飞而起，“嘎”地一声，凄厉的叫声在初冬的夜色中显得格外幽森悠远。借着昏暗的星光，一队人影沿着长虫般的蜿蜒山道，从山顶悄无声息地往山腰的一处灯火通明的庙宇疾奔。
　　 那情景，很容易使人想起一首篡改了的古诗：月黑雁飞高，赌徒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寒露满弓刀……
　　 这个故事发生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本来已在我的记忆中渐渐消失了。就在前天，忠哥邀我去与一班区公所的老同事聚会。三杯下肚，大家又提起了那一次去抓赌的事。忠哥仅开了个头，大家就忍俊不禁，个个捧腹大笑。我是个笑点很低的人，也亦然。是的，那一场奇袭下塆宫的片段，就是连萤屏都是难以复制再现呵。
　　 那时候，我在江边区公所工作。江边区所属的区域，处于小城的东部，下辖六个乡，三五万人口。一日黄昏，众人在区食堂吃饭时，忠哥突然宣布：有紧急任务，饭后除女同志外，其他人员全部穿胶鞋、带手电筒，到院子里集合。至于是去执行什么任务，他没说明。
　　 是上山打火？还是去搞计划生育？还是到哪处置突发事件？我们猜不出个所以然来。
　　 忠哥是我同学蝌蚪兄的小哥，时任区长。他年长不了我几岁，不仅有才，而且特有魄力，三十未到就当上了一区之长，是天空中一颗耀眼的星。平时，他是一个很爽朗开明的人，工作风风火火，为人坦坦荡荡，做事向来都是痛痛快快的，惟这次遮遮掩掩，神神秘秘，让我煞是奇怪。片刻之间，人员集合完毕，来自区机关与下属七站八所的人员，大约有三十人。大家稀里糊涂地登上一辆小四轮，“突突突”地往飞云江上游驶去。派出所的民警全副武装，全员出动。我想，此次不同寻常。
　　 果然不同寻常。车至中途，蓦然来了一个九十度的急转弯，拐入左侧的盘山公路，往高台方向爬行。
　　 此时，忠哥才宣布我们此次行动的真相。他说，今夜我们到平湖乡的下塆村去捉赌，行动的代号为——奇袭下塆宫！
　　
　　 二
　　 他的话音一落，车内就沸腾了。
　　 我的心也在沸腾。奇袭。捉赌。多么新鲜、刺激的字眼呵。只是大家都不理解，平湖乡在飞云江下游，为何不抄近道，来个兵贵神速，干嘛要绕一个大弯子，要爬上处在高山台地上的高台呢？高台到平湖，山高路险，不通公路，这不是舍近求远吗？
　　 忠哥此刻的身份不再是区长，俨然成为了《奇袭白虎团》里的侦察排长严伟才。他见大家一脸迷惑，遂向我们细说了行动意图。
　　 平湖乡，虽然号称平湖，其实既不平，又没湖。它处于飞云江南岸的一条溪谷里。沿着一条清清浅浅的溪流进去，两旁一路都是山。这山很顽强，连着根牵着筋，高低起伏，连绵不断，毫无章法地盘亘在小溪两岸。偶尔溪流拐一个大弯，或青山舒展成一个缓坡生出一片田地，便结出一个南瓜般的村落来。走到纵深处，小溪不再躺着流，而是从山涧上往下跳跃，便到了乡政府所在地横湖村。横湖村的后面，是一爿高耸入云的高山。下塆村，就像一团云朵悬在半山腰的一块坡地上。
　　 据可靠情报，下塆村有狗胆包天的不法分子以做木偶戏为掩护，在水口的地主宫里摆起了赌场。乡政府组织相关人员，连续去围剿了几次，皆扑了个空。每每惟见村民在看戏，不见有人在赌博。乡长“李茅秆”经过反复侦察，终于摸清了情况。乡政府距下塆五里地，上下交通仅凭一条草绳似的山岭连着。赌头“老麻子”是一个比座山雕还要狡猾的角色，他沿着山岭一路潜伏了许多暗哨，但凡乡里有一丝风吹草动，暗哨便送出“鸡毛信”，乡政府的“武工队”赶到时，赌徒们早就蹿回“威虎山”了。
　　 无奈之下，李茅秆只好向“区大队”求助。李茅秆之所以对此事如此用心，除了守土有责之外，还有一个心思。他长得瘦啦巴唧的，像一根长在岩缝里的茅秆草，更像一个饿了半个月的穷鬼。而乡财政比他的长相还要穷，他经常耷着脑袋，找忠哥诉苦，说乡里欠了一屁股债，自己快要成杨白劳了。忠歌叫他自力更生，发奋图强。他终于找到一个门路，抓赌。要是逮着了，可给乡里返回一笔罚金。当然，他汇报时不会这样低级，说纯粹是为了铲除毒瘤、净化风气、维护治安。
　　 忠哥一听，居然有人在他治下敢胆大妄为，这还了得，立马表示支持。他反复研判情况后，决定对下塆宫来一次迂廻作战，绕道高台，从上而下，天降神兵，出奇制胜。
　　 于是，一场好戏便在那个惨淡的冬夜上演了。
　　
　　 三
　　 车至高台一偏僻的山坳停下，时间正好八点半。
　　 忠哥在下车前强调：从高台至下塆大约五里山岭，全体人员必须要在半小时内穿插到位，为了保证行动的隐蔽性和突然，以防打草惊蛇，路上不能打电筒，不能说话。按他的话说，要悄悄地摸黑下去，打一个漂亮的歼灭战。
　　 月暗星昏，山道崎岖，风吹草动，树叶沙沙。我们一队人个个凝神屏息，绷紧神经，往山岭下走去。开始走得慢些，很快，我们的眼睛适应夜色了，便个个犹如飞行军，朝下塆像游龙一样袭去。
　　 赌乃万恶之首。有人说，几乎每个人都具有天生的赌性，而是否成为赌徒走上末路，则全在个人的修为。今天，我不想对此多作探讨。在我的认识里，赌博就像是一团魔鬼的火焰，人人都知道，一旦深陷其中，就会不能自拔、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化为灰烬。但就是有些人，犹如飞蛾一样，不计后果地扑上去，走上了万劫不复之路。记得在年少时，我曾见过赌徒们变态的嘴脸。
　　 那一次，我们到四方坑去砍柴。在回家的路上，我们担到皇天岭，便有消息随风而至，说皇天岭一侧的山头上，有人在打赌。我们遂跟着大家们去看热闹。
　　 那是一块稍显平坦的山岗，一张方桌摆在松荫下，四周一层又一层地挤满了人，还有几个卖香烟糖果和食品的妇女在一旁不停地吆喝着。他们在赌“骨牌九”，当庄的是一个脸色苍白得像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瘦猴子”，他身边立着两个满脸横肉的“保利”。桌子上，压满了新旧不同面额不等的钞票。天门亮出了“天九王”，上家抓了“地牌九”，下家的“滚刀肉”更厉害，抓了一付“对铜锤”，那两个负责收钱付钱的保利的脸色霎时被吓得比瘦猴子还要白，身体抽搐得像发羊角疯。瘦猴子亮出第一张牌，是个“小三丁”，场上的赌徒顿时一片雀跃，狂欢道：赔了！赔了！瘦猴子把另一张牌放在双手掌心，立成弓步，反来复去地搓个不停，又不断地往掌中哈气，来来回回地折腾了好一会，猛然大喝一声“呔！有了！”牌一亮出，全场的人仿佛挨了惊雷轰顶，全部蔫了下去。瘦猴子竟犹如神助般地抓了一副“对皇帝”。保利的脸色马上从白到红，呼道：对皇帝，通吃三方！
　　 我看见，当场有几个人瘫倒在地，有几个人的眼睛像疯牛一样爆红，有几个若病狗般抱头嗷泣……
　　 但他们似乎丧失了人性。回过神来，人们又围了上去，开始吆五喝六。
　　
　　 四
　　 快到下塆时，我们不敢走村道，避开村庄，从山园上兵分两路往地主宫包抄。
　　 远远地，我们看到白炽炽的气灯把地主宫照得如同白昼，“咚咚锵锵”的锣鼓敲得甚是响亮，掩盖了村里的几声狗吠。当我们能够清晰地听到宫里赌徒们那些五花八门的叫声时，总攻的号令发出了。我们个个从山园上跳下高高的园坎，像一把把利箭朝地主宫猛射过去。我跳下园坎时，不知是谁踩到了我脚后跟，把我的胶鞋踩脱了。待我穿上鞋，赶到地主宫边，里面早就一片哗啦响，犹如一桶活泥鳅倒入了一口大热锅，扑腾个不停。
　　 我想，显身手的机会错过了。正在懊恼间，一个身影急匆匆地从我身边掠过。我大喝一声，站住！那身影站住了。我打开电筒一照，是一个神态猥锁的老头，还是个驼子，弯着腰，像病牛一样喘着粗气，缩在那簌簌发抖。他惊恐地对我说，同志，我就是个看热闹的，你放我一马吧。我说，你一个看热闹的，跑啥？先进去再说。他比较老实，真的进去了。当时我的想法是，他要是跑，我断然不追。因为，我听出来了，那就是一个病秧子，气喘得特吃力，似乎一口气转不过来，就要赴天国陪神仙去，我担心他在神仙面前告我的状。
　　 我进入地主宫的时候，里面的战斗已近尾声。十五六个赌徒蜷缩在墙角边，戏班子正在收拾木偶器具。派出所长老胡别着手枪，站在院子中央在指挥清扫战场。忠哥非常开心，说他亲手逮住了一小个子赌鬼，显示了不凡的身手。我问，这老头咋办，他说他是个看热闹的。刚从警校毕业的小徐年轻气盛，大概是觉得战斗进展得过于顺利，根本就不过瘾。他听了，朝老头喝道，老麻子，你还敢不老实！说完，抬腿一脚朝一张矮凳踢去，那矮凳被他凌空踢飞，“嗖”地一声砸在了老胡的脚梁上。老胡“哟”地惨叫一句，就手抚脚梁在地上打起转转。他想发火，又忍住了，对老麻子吼道，带走！
　　 接下去，那些赌徒和演赌戏的艺人，全部被绑在一条麻绳上，像一串老鼠被我们押向乡政府。装木偶的戏笼被踩碎了，老胡灵机一动，令每个赌徒提着一只木偶走，看上去很搞笑。
　　 我抓住的那个老头，竟然就是万恶的老麻子，我得意极了。老麻子手上提着一只“包青天”，他一路“唏哈”个不停，也嚷嚷个不停。他对忠哥说，区长，我的外甥儿是在县里当大官的，你就放了我吧。
　　 忠哥说，你手上不是提着包大人吗？你问包大人吧。
　　 老麻子说，这包大人不会说活呀，咋办？
　　 我们没理他，大家皆哈哈大笑。我们的笑声，惊飞了一只歇在路旁老树的猫头鹰。猫头鹰起飞前，“咕”地啼了一声，便消失在夜色里。
　　 这时，月亮出来了，天空一片清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