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走进路边的那片梢林时，闯进眼帘的，都是生机盎然的香蒿。我站在绿油油的香蒿丛中，深情地回忆着，努力地寻找着，寻找那些远去的岁月，和岁月里远去的背影。
　　 我遇见那片葱茏的香蒿时，已是人间四月。俗话说，“二月茵陈，三月蒿，四月五月当柴烧。”我知道，遇见香蒿最好的时节，该是早春二月。二月的香蒿，美其名曰“茵陈”。“茵陈”是香蒿的幼芽，雪白、鲜嫩、柔软，毛绒绒的。我想，假如把它说成是春天赐给大地的“毛孩儿”，也是一点儿不过。不然，这个时令下，人们为什么总会把香蒿的名字，怜爱地唤成“茵陈”？这又多像一个慈爱的母亲，在呼喊自己孩儿的乳名。我想，这是不是我们这个伟大的民族太善良了？太重情感了？在我心里，“茵陈”不仅带有慈母般的温情，它还散发着一股浓浓的诗意。
　　 带着诗意的香蒿，也属青蒿的一种，它是一年生草本植物，植株有浓郁的香气。乡间黎民百姓，常称之为蒿子，蒿草。据北宋科学家沈括在《梦溪笔谈•药议》记载：“陕西绥银之闲有青蒿，在蒿丛之闲，时有一两株，迥然青色，土人谓之‘香蒿’。茎叶与常蒿悉同，但常蒿色绿，而此蒿色青翠，一如松桧之色；至深秋，馀蒿并黄，此蒿独青，气稍芬芳。”
　　 气味芬芳的香蒿，药用价值很高。青蒿素的衍生物，可以生产很多系列药品。我国女科学家屠呦呦发现了青蒿素，一种用于治疗疟疾的药物，获得了诺贝尔医学奖。二零一五年版《中国药典》有关香蒿的功效与作用，是这样阐述的，“清虚热，除骨蒸，截疟，退黄。用于温邪伤阴，夜热早凉，阴虚发热，骨蒸劳热，暑邪发热，疟疾寒热，温热黄疽。”
　　 在民间，香蒿的茎、叶可入药，嫩者可做美食。香蒿也常用于防治皮肤骚痒、荨麻疹、和皮炎等，还是灭蚊虫的好帮手。
　　
　　 二
　　 香蒿自带香气，花朵极小，淡淡的黄花，并不惹眼，没有谁去刻意地关注它，欣赏它，但它依旧年复一年放着浓香。在我的记忆里，曾见过外公用香蒿拧火绳、驱蚊虫、泡脚，甚至还熏过自家梨树上采摘的，尚未完全成熟的梨子。
　　 那时，外公用香蒿拧火绳，也是极有讲究的。他所用的香蒿，大多都是自己亲手挑选出来的“极品”。不光是色泽青翠，香气扑鼻，还须是生长在他眼中理想的环境里。他说生在树林、溪边的香蒿，落下的杂尘少，水灵，干净，看着就觉得让人舒服。他常到汩汩流淌的小溪旁，遮天蔽日的梢林里，去精心寻找属于他的那些香蒿。外公的一生，仿佛一直都在寻找着什么，除了黄土地上的那些香蒿、野菜，还有赖以生存的粮食、鸡鸭、猪羊以及艰难岁月里的美好梦想。
　　 外公采集的香蒿，并不急着去拧火绳。他要不慌不忙地把它放到晒场上，足足晾晒一个晌午。待香蒿缩水，变得皮软了，再用他那长满老茧的双手，开始悉心地拧火绳。他说香蒿晒得皮软了，拧起火绳来，才更容易、更顺手，拧出的火绳也紧实、利落、漂亮，燃烧得也更充分，更延时。
　　 漂亮的火绳挂在墙上，一辫辫的整齐美观，像会梳妆打扮的女人编出的长辫儿。每当外婆把它从墙上取下来，准备点燃用于外公吸烟，或者熏蚊虫时，她的脸上，总会露出不舍的神情。仿佛那香蒿火绳，就是一种精美的艺术品，燃掉它，实在太可惜。外婆只想把它挂在墙上，永久地展示着，让人欣赏。
　　 傍晚时分，外婆点燃香蒿火绳的时候，低矮的小屋里，弥漫着浓浓的蒿香。劳累了一天的外公，坐在温热的炕沿儿上，就着香蒿火绳明灭的星火，一锅接着一锅，美美地吸着自产的旱烟。此刻，是他一天里最解乏的黄金时段，外公不停地吸着旱烟，他会放松一下自己，甚至把一切抛到九霄云外。外公吸烟，常会眯着眼睛，喷云吐雾的样子，赛过快活的神仙，至今还清晰地留在我的记忆里。随着小屋内的蒿香缭绕，外公像是卸载着一天的劳顿与困乏，那些愁苦也随之袅袅的轻烟飘散。
　　 乡间有人常用“茵陈”泡酒饮用，说是对肝肺很有益处。但我从没见过外公喝“茵陈”泡过的烈酒。外公不胜酒力，偶尔饮一小杯，就会涨得满脸通红，像一个害羞的小老头。也许是那时候生活拮据，外公舍不得喝酒，不像现在，白酒啤酒随意用。但我还是见过外公用香蒿水泡脚。外婆烧好一盆热水，然后把晒干剪碎的香蒿泡入，热水慢慢地浸润香蒿，蒸腾的热气徐徐飘散，满屋氤氲着蒿香的味道。也许是因为那浓浓的香气，都是天然的植物释放出来，每当我将蒿香吸入肺腑时，总有一种痛痛快快的感觉，更有一些踏踏实实的舒服。
　　 我没见过外婆用香蒿泡脚，她是缠过足的小脚女人，怕人见她足骨畸形的丑陋。听母亲说，外婆洗脚，总是在夜深人静没人看见的时候。我想，这对外婆很不公平，这种无端的自卑与羞耻感，对外婆的心理，深深地造成了一生的精神伤害。
　　 但在夏夜，为了睡个安稳觉，我见过外婆燃起香蒿，熏蒸蚊虫的场景。外婆会把一辫辫拧好的香蒿火绳，分放在房间的每个角落挂起点燃。香蒿的烟气，会飘散到屋子的整个空间，嗡嗡乱叫的蚊虫只在顷刻间，就会全部毙命。后来听母亲讲，香蒿熏蚊虫，是“人民公社”那个年代，不少农家灭蚊驱虫，最经济、最简单和最有效的方法。
　　 香蒿除了做吸烟的火源，和熏蚊泡脚，外公还曾用它放在筐子的周围，熏院子里梨树上采摘的梨子。生硬的梨子，放在香蒿的梨筐里，严严实实地捂上十几天，浓郁的香蒿气息，就会让梨子变得酸甜软烂。每到这个时节，外婆总要颤巍巍地踮着尖尖的小脚儿，东家一盘，西家一碗，笑呵呵地把梨子分给左邻右舍。
　　 外公外婆清苦的日子，是在香蒿的陪伴下度过的。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人们的生活都过得很艰辛，外公外婆在艰难的岁月里，却从香蒿中找到了无穷的乐趣。也许，对于外公外婆来说，香蒿点燃的星火，正是他们在旧时光里，看到的一点生活希望；那些人生中的微光，也是给平民百姓，带来心灵深处的一种温暖和慰籍。
　　
　　 三
　　 如今，香蒿提炼而成的青蒿素，除了药用医治疾病外，还制成了多种多样的美容护肤品。香蒿不仅给人们带来美的享受，还让人们在精神世界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感觉自己更年轻，更漂亮，更自信。
　　 时光荏苒，岁月匆匆，一晃几十年悄然流逝。随着时代的变迁，社会的进步，香蒿熏蚊，早已成为遥远的故事。现在，人们改变了居住的环境，电蚊香、电蚊拍，取代了香蒿熏蚊的历史，有关香蒿的那些美好的故事，似乎也都让人遗忘在生活的角落里。
　　 当我站在路边的梢林中，再一次凝望着那片生机盎然的香蒿时，心中不免有些惆怅。我深情地注视着脚下的香蒿，像在不停地寻找着什么。在那浓郁的蒿香里，不由又生出许多感慨。我情不自禁地俯下身，慢慢伸出双手，轻轻地摩娑着蒿叶，像在寻找着香蒿里失去的那个世界，失去的那些最熟悉、最亲近的人。我深知，眼前青翠的香蒿还在，心中的采蒿人、燃蒿人，却已永远不会再来。
　　
　　 2020.5.18（北京•原创）江山文学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