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又是一年插秧时，稻田苗圃里的秧苗嫩嫩的，青青的，挨挨挤挤，如一对对孪生兄弟在春风里摇摇摆摆。
　　 乍暖还寒之际，父亲便选取了一块最肥沃的稻田做苗圃，细心地除去杂草，将田地翻挖一遍，和水调泥，泥巴就变得黏稠稠的了。苗圃中被弄出几道垄沟，泥土略高出水面，接受太阳的温度，水沉积到沟里，一点一点地浸润着苗圃。
　　 稻种撒下以后，父亲还用篾块支起白色的塑料薄膜，苗圃变成了稻种的温床，阳光下如一块块洁白的玉石。稻种在里面默默发芽，随着气温的增高，白色的芽就一日日变得青绿起来。父亲白天揭开塑料薄膜，晚上重新盖上，日复一日地呵护着秧苗，直到它们都健壮地生长起来才放下心来。
　　 俗话说，冬冻肉，春冻骨，冰冷刺骨的泥水冻僵了父亲的身体，有几次我见父亲浑身哆嗦，脸色和腿上的肌肉都变得惨白了。为不耽误农时，父亲依然坚持着干完活才洗去腿脚上的稀泥，穿上裤子半天才能缓过劲来。
　　
　　 二
　　 春雨贵如油！水是春天最宝贵的东西，每当下雨之际，父亲就会仔细地将雨水引入池塘或稻田里积攒起来，如遇干旱年份，父亲便想法引入泉水，要是没有泉水可引，父亲则和几个邻居配合，从小河里用水车或水舀（篾块编制的竹器）通过梯田把水一层层提上来。现在人们有了抽水机，这番劳累才得以免除。
　　 翻耕稻田的时候，父亲牵来水牛，架起犁头，手持一根细竹棍，一连几天在稻田里吆喝驱赶着水牛。稻田里的泥土变成了一垄一垄的，如现在一些时髦青年的发型；稍事歇息，父亲又扛来了铁耙，再次吆喝着水牛，将大片大片的稻田磨得平平的，蓝天白云或月亮星星映照在水田里，故乡犹如进入了仙境。
　　 在贫穷的年代里，耕牛可是稀罕之物，当耕牛缺乏时，农人们相互支持配合，一个人掌犁，其他人排成一列，将绳索依次套在自己身上，如水牛一般埋头使劲拉扯，额上腿上青筋凸显，尽管是在水里作业，他们身上的汗水却哗哗流个不停。
　　 保水是翻耕稻田最重要的环节。父亲对田边的翻耕极为细致，将泥弄得碎碎的，黏黏的，找来挡板，母亲站在田埂上拉拽挡板，他自己则站在水田里，将挡板插入泥里使劲推动，两人配合着沿田埂做起一道“防护堤”。水稻收割完毕，为防次年干旱，父亲又要立即翻耕稻田，重新做好保水工作。层层梯田如一面面镜子映照着故乡的青山田野房屋，太阳一出来，水面上泛起一道道金波，故乡进入了金色的童话世界里，让人爱恋！
　　
　　 三
　　 插秧了，农人们下到田里，将禾苗一根根扯出来，用陈年的稻草捆成一把把，一筐一筐地挑到稻田田埂上，远远近近地扔开来。这扯秧捆秧的情节，总让我想起那句“本是同根生”的诗歌，冲动之下我竟然仿作了一首小诗：“捆秧用稻草，秧在草中笑，今日母女情，明春来仿效。”
　　 诺达的稻田里，农人们次第有序地排开来，撅起屁股，一步步后退着插秧，顾不得会腰酸背痛。秧苗一行行，一列列地排列起来，像整齐划一的队伍，洁白的水面就漾起了绿意，过不多久，那绿色就开始了漫漶，田野、水里、泥里都变得透心儿的绿，一直绿到人们的眼睛和心田。除了青蛙、蝴蝶、蜻蜓，还有一些野生动物如“咚鸡”和“秧鸡”就会来到田里，率先享用这份新绿。“咚鸡”的叫声是别具特色的“咚咚咚”，还会飞翔；秧鸡不会叫，腿很细长，跑起来很快，也能短距离飞行。每次路过田埂，我都会被它们所吸引，曾经还下到田里掏过它们的窝。有一次秧鸡的幼崽刚出壳，见我走近它们，秧鸡妈妈竟然临危不惧，伸出尖尖的嘴，勇敢地护卫着自己的家园，我便不敢靠近，灰溜溜地走开了。现在想来，这份情趣还残留在心底。
　　 插秧时最著名的食物是“插秧肉”。稻田里人们一说起“插秧肉”，嘴里就会生出唾液，满身的疲惫就会被驱散得无影无踪。“插秧肉”是用猪肉做成，主妇在宰杀年猪时就预留了一块上好的猪肉做成腊肉，不管一家人怎么嘴馋，主妇都不会拿出来给大家享用。到了请人插秧的时候，主妇将它洗净煮熟，切成一片一片的，肥瘦兼搭，宽大厚实，油腻腻，香喷喷。俗话说，插秧不见插秧肉，婆娘就得把气受。这话虽然有些夸张，但足见乡下人对插秧的重视。
　　 插秧忌讳的是插“五爪秧”。什么叫“五爪秧”？就是五根手指捏着秧苗插下去。年幼时我不懂为何不能插“五爪秧”，反复询问父母，他们只懂得怎么干，却不懂得为什么，这个问题一直困扰了我多年。现在想来，五根手指插秧，根并没插下去，而是黏在了泥土的表面，所以一些新手插的秧没多久就会倒下浮在水面上，父亲或母亲还得下到田里补插。
　　 青青的禾苗最是让水牛嘴馋，趁着在田埂上吃草时，水牛时常会偷食一口秧苗，放牛的孩子难免遭到大人的责备。有一次我一边看书一边放牛，牛儿偷食了禾苗。我担心父亲母亲责备我，气急败坏地搡着牵牛绳，牛儿疼得将头高高扬起，一副后悔莫及的样子。父亲正巧看见这一幕，宽慰我说，牛儿耕田辛苦，它享受一点自己的劳动成果没啥。这下轮到我后悔了，看它那害怕而可怜的眼神，我竟然自责起自己的“心狠”来。
　　 夏天天气变换频繁而剧烈，禾苗要经过百般呵护，历时三个多月稻谷才能成熟，这期间农人们还要流下许多的汗水，那首“粒粒皆辛苦”的诗歌便是最好的描述。
　　
　　 四
　　 高考以后，我就彻底“跳”出了农门，但我怎能忘记故土，忘记故乡的禾苗青青？
　　 每到农忙时节，报纸上、电视上都会播报抢种抢收的新闻，看到这些我就觉得亲切，恨不得再次投身田野里。有人非议说媒体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我则以为，民以食为天，粮食安全确实是国家最大的政治。试想，历史上哪一次农民起义不是因为饥饿而引起？
　　 母亲曾言，人生一世，吃穿二事。朴素的话语道出了人类社会最基本也是最主要的矛盾。高尚的精神追求离不开物质作为铺垫，这是永远颠扑不破的真理！
　　 禾苗青青亲又亲，年年岁岁谷满仓……
　　 我心中默默地念叨、祝愿。
　　
　　 （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