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八爷，七十多岁。身形高而瘦，背微驼，见人总是笑眯眯的，走路时总是拄着拐杖，一只脚抬不起来，得拖着。人瘦衣裳宽，走路就只能看到一飘一飘的衣服。柳八奶说，就像个麻杆儿。
　　 柳八爷每听到老伴儿说自己像个麻秆儿时便说，比你这个小瓮瓮好。柳八奶一听就生气了，屁股一扭，转身就走了。柳八爷就说，“看看，看看，一辈子就是这脾气，只准她说我，不准我说她。”
　　 我上次回家，又见到柳八爷和八奶。他们正在街门外面的黄瓜菜畦边插棍子做篱笆墙。看见我过来，像往日一样笑着打招呼。八奶说，“你八爷前两个月刚刚脑梗住院回来，不叫他动他非要动，看看瘦的，像个……”八爷忙睕了八奶一眼说，“你呀！快回去给孩子倒点水。我这里不用你也行了。”我赶忙过去帮忙，告诉他们我不渴。可八奶还是急急地走回去了。
　　 八爷看八奶进了街门，悄悄地说，“你八奶是肾不对了，住了两次院。年前住院眼看就不行了，买了送老衣裳，差点就拉回来了。哎！正准备拉呀又活过来了。命大！命大！”我说，“嗯嗯！确实命大！”他又挨近我说，“送老衣裳都在石仓里，墓葬也券好了。我也是脑梗了两次，走路也不利索了。”看他说这些时一脸的云淡风轻，完全不像在说生死这样的大事。心里觉得他老人家真是个了不起的人。
　　 八爷这半辈子也太波折了——
　　 八爷大名柳富贵，兄弟姊妹十一个，他最小，儿子里排行第八。村里人说他娘就是“佘太君”，生了这么多。他家人比杨家厉害，齐刷刷地都活下来了。不过，小时候听奶奶说，其实他家孩子不止十一个，有的也没有活成人。
　　 那年头，养活这一窝孩子可不容易。大人每天都得上地，孩子们吃上吃不上也没有人多操心。甚至孩子在家不在家也不管。只是到了晚上才数鞋，看看鞋够不够，够了就都在。
　　 他成年时，大哥二哥家的孩子都娶媳妇儿了。他和六哥七哥继承了老爹衣钵，学了打铁。
　　 不过，八爷打铁不是好把式。热气腾腾的铁匠铺里，飞溅的火星，空中的铁腥味让八爷烦恼，多数时候八爷只是拉拉风箱，不捶打铁花飞溅的锄头撅头，更不去穿那个兄弟们穿了好久有汗味的皮围裙。八爷讲究，不想学这些。
　　 庄户人家那个年代并没有啥好活儿可干，不打铁时就上地。
　　 八爷上地和别人不一样，路上穿一双好布鞋，沿条从来都是白彤彤的，提一双旧布鞋，上地里穿。有人问，“八爷，你这是赶集去呀？穿得干干净净的？”他就回答，“不赶集，去地里呀！”那人便笑，八爷也笑。
　　 八爷像公子哥儿，头发也梳得光光的，有时还要抹点头油。他没有读过书，可识字不少，肚子里也有好多故事。人们总说他肚子里有货。他的心气儿高，以为自古英雄配美女，他虽不是英雄，可是我们村最俊朗的后生，皮肤白净，又爱干净，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好人才。若论样貌极该找一个品貌相当的女子，然而家里实在是太穷了，没有人愿意嫁他。
　　 附近李家庄的李素英家条件不错，看上了他。李素英矮矮的还有点胖，皮肤发黄，鼻翼两侧还有淡淡的雀斑，他百般不情愿。老娘说，“能娶个媳妇就不赖了。还挑，挑，挑，挑甚了挑?”无奈，他只好屈服。
　　 婚后第二年，儿子晓武出生。人们才渐渐看到八爷的笑脸。
　　 柳八爷觉得命运对他还真是不错。和他一茬儿的人谁家也没有儿子，唯独他有。这让他觉得舒心，也有了底气。
　　 晓武长得随他爹，圆眼睛，双眼皮，一看就机灵。那时我们刚刚上学时，他总是班里的第一名。好多女孩子觉得他是全校男生里面长得最好的，有意无意地和他靠近。他呢？有时也很高傲，不太搭理人。
　　 有一年夏天，六月初的一个晌午，刚刚下过了雨，村子里的人大多还在家里窝着。忽然听到撕心裂肺的呼喊声。但凡听见声音的人们都往外走，踏着泥水，循着哭声往村子东边去。
　　 原来，晓武雨后出来玩，看到地上的电线就去抓，这一抓竟粘在了电线上。晓武哭，柳八爷就跑过去掰手，可粘得太紧，连柳八爷似乎也粘住了。八奶只是大哭，一点办法也没有。好在他家离学校也就十几米，老师听见出来拿木棍挑开线，父子两个才脱身。人们过去时，柳家父子已经脱困，只是八奶害怕依旧哭得停不下来，后来大家还是踏着泥泞帮忙把父子二人送到乡里的医院。
　　 晓武的一只手从此一直不能伸展，四指弯曲，仿佛要抓什么东西，连皮肤也烫坏了。晓武从此也变得敏感多疑，收起了之前的高傲，好像自己做了错事一样。
　　 好好的一个孩子就这样残废了，柳八爷的心里难过，脸上又没有笑容了，他喜欢打扮的心思也渐渐放下了。
　　 八爷的孩子越生越多，打铁，种地，八爷又开心起来，脸上常笑，晓武的事情也渐渐淡了。
　　 我小时候在路上经常会看到干净利落的八爷。骑着自行车，黑布鞋白沿条，那脚在自行车上一蹬一蹬地转着圈，上地的烂布鞋在手里提着。或者就在家里的铁匠铺里，叮当叮当地砸着铁锤，汗流满面，一条白毛巾搭在肩膀上，火光映着脸，红彤彤的。
　　 八奶勤俭持家，八爷踏实能干，日子一天一天红火起来。
　　 孩子们大了，可八爷的烦恼又来了。两个闺女好说，两个儿子都没有成家。这让八爷很是烦恼。
　　 八爷觉得这就是命，他找人卜了一卦。那人说，来年就有媳妇了，不要愁。总得缘分到了。八爷高兴起来，仿佛儿子已经娶了媳妇似的。
　　 大儿子晓武其实已经三十多了，他在河北的一个运输公司里面开大车，跑长途，挣钱不少，一个月七八千。孩子能挣钱是好事儿，不过八爷的心老悬着，生怕孩子有啥不合适。
　　 然而担心有啥用呢？越是怕出事越是要出事。忽然有一日，公司通知八爷家里人去一趟河北，说是晓武病了。八爷那时腿脚还利索，立马叫了小儿子强子去了。等他去了才知道，晓武把车开到了深沟里，车毁人亡。
　　 好好的孩子说没就没有了，八爷的心一下子疼得缩成了一团。他也不知道怎么把晓武带回了家。葬礼简单，乡村的风俗，热死热埋。不过，家里人给晓武结了冥婚。
　　 八爷有时会苦笑着说，“原来是这样结婚啊！”
　　 日子要过下去，小儿子的婚事隔两年也该办了。好在小儿子的婚姻顺利，简直没费啥劲儿就定了下来。
　　 女方家是附近的一个村子。互相看对了眼，马上就相家、订婚、采买、结婚。
　　 八爷的眉头展了，八奶的眉头也展了。他们甚至想着让小儿子多生几个，给大儿子过继一个。
　　 可是事情往往不能如意。小儿子和媳妇去省城打工，不料，媳妇儿喜欢上了别人再也不肯和丈夫过活。八爷去求人家，八奶也去说和，可是媳妇铁了心不想回家来。八爷对亲家说，“劝劝孩子，回来吧！家里啥也由她。”亲家说，“你家能买大楼房不能，你家能搬省城不能？你要行了我就劝……”可八爷哪里还能做到呢？大儿子去世公司给陪了十几万，埋葬了大儿子，又结了冥婚。小儿子结婚光聘礼就给了十万。哪里还有余钱去省城买房子呢？
　　 那年正月，我去八爷家。八爷正经历了小儿子的婚变。他瘦了，八奶也老了许多。儿子在外面打工，孙女由老两口照料。八爷看着躺在炕上蹬着腿儿笑着的孙女说：“孙女儿哎！你都没娘了，还笑，还笑！”说着说着，八爷哭了。八爷哭，八奶也哭。
　　 那个小娃娃还是笑着笑着，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安慰两个老人，只能陪着掉泪。
　　 很快，八爷擦了泪，笑着说，“只要有一口气，我就能养活俺小孙孙。”八奶说，“你养活？你倒老了怎养活，还不是强子挣钱养活了？”八爷也不反驳，说，“他去打工，咱得给孩子喂奶粉，她才几个月，自己会喝？”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说着，一会儿竟忘了刚刚的痛。
　　 后来，只要回老家，总要过去看看他们。那个小女孩也渐渐长大了，起先在乡里的小学上学，八爷天天走着接送。八爷病了后，去了县城的一个私立学校读书。
　　 “雅萍，雅萍，怎么怔怔地？快喝口水！”八奶正端着一碗水微笑着站在我跟前。赶紧一边接过来，一边向八奶道谢。八奶哪里知道我刚刚想了什么呢？八爷也说，“红糖水，好喝！”
　　 那碗水，浓酽酽的正冒着热气，甜甜的味道直冲着鼻孔而来，闻着也好甜！
　　 柳八爷，只是乡村里一个普普通通的老人，劳碌一生，辛苦一生，历经坎坷，依旧顽强地活下去。在乡村，像他这样的老人哪个不是这样呢？日子苦也好，甜也好，他们都坚强地过活着。就如门前的那棵白杨树，没有人会注意到他们，任风吹雨打，依旧郁郁青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