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夏，凉爽的晨。颗颗红杏垂坠在浓密的绿叶里，红玛瑙般熠熠闪光。
　　 “老张，起来吧，先喝杯热水。”花姨站在杏树下数一遍杏儿，她返回卧室轻轻叫道。
　　 老张打个哈欠：“你早。”
　　 花姨微红的脸庞含着笑：“嗯，不算早，但也不晚。想吃什么？我去做。”
　　 她的眼睛扫过外屋的茶几，荔枝依然鲜亮。
　　 “可惜了，好东西，我不能吃。”花姨叹口气。
　　 老张及时探问：“你昨晚怎么不吃荔枝？”
　　 “哎，我有糖尿病，不能吃太甜。”
　　 “哦。”老张沉默。
　　 “你吃什么饭呢？”花姨再次问。
　　 “什么也行，我不挑食。做饭需要帮忙不？”老张开始穿衣服，神情不太自然，这是他第一次守着陌生女人穿衣服。
　　 “不用，你稍稍一坐，立马就得。”花姨去向灶屋。
　　 花姨立在灶前，嫩绿的香葱已洗干净，哒哒哒……手起刀落，一撮葱花等着下锅。
　　 金黄色火舌舔着灶底，花姨满脸喜色。一瓢清亮的水在锅里瞬间冒泡泡。冒尖的两碗葱香荷包蛋面条很快上桌。
　　 “吃饭咾。”花姨招呼院子里的老张。老张蹲在畦垄上，湿漉漉的手捋顺水管，给杏树下的几畦菜浇水。
　　 长势旺盛的菜喝足水，鲜亮亮地仰着头与太阳对话。
　　 “水龙头流水不畅，需要修理。”老张向花姨要扳手。
　　 花姨去储物间：“还需要什么？”她边走边问，想一次把工具拿全。
　　 “慢慢来，修理需要时间。”老张面向水龙头开关，解释。
　　 花姨的老伴去世多年。女儿已经成家。她一半为生存，一半为精神，一直不断打工。现在年龄大，女儿不让出去干，她想在家附近找点事做。
　　 有人给她介绍个当保姆的活，伺候位退休的老干部。老干部偏瘫，生活不能自理。花姨每天尽心尽力地伺候着，她想也能跟别的保姆似的，被主家认可，算作半个家人就好。过年，老干部的孩子们回家，像使唤丫鬟一样吆喝花姨。煎、炒、烹、炸、蒸、煮、炖——年货一样一样办好。
　　 大年夜，热菜摆上桌。老干部被儿女堆在轮椅上，他拿眼睛寻找花姨。
　　 “那可不行，一个保姆还可以上桌。再说，她要回家过年，与她的孩子过个团圆年。”儿女们七嘴八舌。
　　 热腾腾的饭菜香气四溢。花姨被隔在门帘以外。珠串的门帘子花花绿绿，进出的人撩撩拉拉，门帘晃来晃去，花姨的精神也跟着恍惚。
　　 “你站在那里做什么，快回家去和你的孩子过年吧！”那家老大如是说。
　　 大年夜，花姨回家。她进门扑倒床上，眼泪在脸颊凝聚成霜。
　　 老张看看走神的花姨，放下碗，问：“你在想什么事情？”
　　 “没有，就是觉得你昨晚一宿没睡好，怪不好意思。”花姨又担心一辈子没结婚的老张会在意夫妻之事。
　　 “嘿嘿嘿，都怨你好朋友的茶，”老张咧嘴笑：“我还没有喝过那么好的茶叶呢，看出人家生活水平比咱们强。”
　　 “嗯，生活水平高未必然就开心。”花姨突然冒出的回答，老张又皱眉头：“你——这是又想哪里去了？”
　　 花姨端着碗，歉意满满：“不说了，快吃饭，要不然饭凉了。”
　　 呼噜噜，呼噜噜……只剩吃面条的声音。
　　
　　 二
　　 半年前。
　　 六间屋的院子里，东墙边，有棵杏树。西墙边，搭建个石棉瓦棚，棚里停辆农用三轮车。
　　 老张出去干活还没回来。他的老娘扒在鸡舍栅栏边沿，看刚孵出来的一群鸡仔。老母鸡双翅乍开，时刻保护幼仔。老人悲叹：“哎，我的老大何时成家！”
　　 六十岁的老张进门，看到八十多岁的老娘在喂鸡。他放好电动车：“娘，饿了么？我马上做饭。”
　　 “儿啊，大表姐给咱说个人，你明天去相看相看。”老娘倒着半放的小脚，跟紧儿子，双眼裸出期盼。
　　 “咱娘俩就挺好，干嘛非要添个人。”老张呲牙。
　　 老娘举起手作势欲打他，想想，手又落下。她神情凄然：“都是我不好，你弟和你妹也能养我。你明天不去，我立马搬到他们家。”
　　 “娘，您这不是逼我么。”老张撅起嘴。
　　 “娘不是逼你。你年轻的时候为弟和妹，为我，不成家。现在，他们都抱着孙子，独独你一个人儿，我的儿，咱得成个家啊！”
　　 老张相看大表姐介绍的花姨。花姨，六十五岁，身材矮小，说话做事干净利落。
　　 老张对着老娘憨笑：“成不成，就看人家的意思吧！”老娘也笑：“嗯，我的儿，终于开悟了。”
　　 “一万一?”老张疑问彩礼钱。他想不通比自己大五岁的花姨竟然赶时兴。
　　 大表姐冲着老张娘说：“现在年轻人都兴这个数，表示是万里挑一。姑妈。”
　　 “孩子，只有你觉得她行，就好。我已经土埋头顶，再等下去，你还让我闭眼么？”老娘的泪似断线的珠子扑簌簌撒在衣襟上。
　　 “好了，娘，别这样，听您的。”老张也跟着抹泪。
　　 老娘听儿子应允，她破涕为笑：“我连累你一辈子，总不能让我的儿子自己到老。”
　　 “可是她的条件……”老张欲言又止。
　　 “没事，人活在世就看颗心。杏子没熟吃起来酸涩，若是熟透就甜。日久见人心，时间一长，她会懂你。再说我哪天撒手，也好给你爹交代。”老娘几句话，来自内心深处。
　　 老张叹口气：“先这样吧。”
　　
　　 三
　　 街上最大的饭店灯火通明。客人，熙熙攘攘。
　　 老张和花姨一前一后从饭店出来。
　　 花姨摁住有点鼓起的上衣口袋。
　　 院里的杏儿熟了，花姨挑个大、软甜的摘，然后打包。她对女儿说：“给你张叔送去，让他娘俩尝尝咱家的杏儿。”
　　 老张望望熟透的杏，顺梯子爬上墙头，他还没开始摘，看见花姨的女儿在停车。
　　 “张叔，我妈让给您和奶奶送杏儿呢。”
　　 老张笑眯眯地说：“我爬上来，还预备摘些杏给你们送去呢。”
　　 两家的红杏都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