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我想起我的小姨，我的心就疼，情就悲，眼泪就止不住地哗哗流。小姨的身影，小姨的相貌，小姨的命运，小姨的经历，经常在我脑海里浮现，小姨已深深刻在我的心中，永生难忘，甚至比对我母亲的印象和思念还要深刻。
　　 从我记事起，小姨就是个瘦削但又刚强的女子。她长得很漂亮，瓜子脸，两眼有神，眉宇面颊，洋溢着青春朝气和无限活力。别看她是小脚，走起路来却非常快，像个男子汉，脚步十分坚实。在我姥姥家的杓铺村，她和我母亲一样，是众所公认的美女。我母亲比小姨的个子高一点，身材丰满一些。自从嫁给我父亲后，日子还算可以。但我小姨就惨了，她的命运，简直比黄连还苦。
　　 我姥姥的娘家是河北武安的。嫁给我姥爷时，大概是二婚。因为武安还有一个舅舅。每年冬天，我舅舅总要来杓铺看一次我姥姥。我也带着母亲和小姨去过一次武安。我姥爷原来有个儿子，夭折了。膝下只有两个闺女，就是我母亲和我小姨。我母亲出嫁后，按照我姥爷的意愿，我小姨不能再嫁出去，而是招个上门女婿，好给姥爷家顶门立户，延续香火。我姨父家住深山沟皇后村，家穷弟兄多，就来我姥爷家当了上门女婿。
　　 我姨父长得粗壮魁梧，憨实老相，大骨架，大身板，是典型的山里人。倒也踏实能干，肯出苦力，也不嫌我姥爷家穷。他有两个特点，一是饭量大，每顿吃三个糠疙瘩，或拌两碗柿糠炒面，再喝三碗稀饭。二是爱说梦话，只要一入睡，嘴就不停地哼哈开了，天上一句地下一句，也不知他说的啥。醒来就不说话了。记得有一天下午我跟他去摘柿子，他在路上走着就站住了，怎么回事？我一看，他原来睡着了，而且还说梦话。就是说，他站着也能睡，还能做梦。
　　 对于这个上门女婿，我小姨是一百个不愿意，她俩是反贴门神不对脸。我小姨对他十分反感，看见他就像看见仇人似的，心里充满了厌恶和仇恨。但她的婚姻，她不能做主，得由我姥爷说了算。我小姨再不愿意，也得听我姥爷的意见。我姥爷是一家之主，啥事都是他说了算。我小姨再有意见，也是白搭。为了尽孝，为了我姥爷这个家，我小姨只好忍辱含垢，强吞苦果，打掉牙往肚里咽，违背自己的心愿，跟我姨父过时光。和一个不爱的人天天晚上在一个炕上睡觉，那是什么心情，什么感受，其中悲苦，可想而知。平时，我小姨根本不用正眼瞧我姨父，也很少跟他说话。一说话就顶嘴吵架。两个人就这样在吵闹生气中过日子。
　　 可能是当初有约定，我小姨生了一个儿子后，要随我姨父的姓。也就是说，这个孩子是我姨父的根，不是我姥爷家的根。但我小姨说什么也不再生了。她心里仍旧对我姨父充满了仇恨，愤怒地称他为“黑种”。我表弟小时不懂事，见母亲叫黑种叫的多了，也就称他父亲为黑种。因为我姨父在这个家得不到温暖，经常拌嘴生气，心情当然不会好。于是就到山西下煤窑，去兰州打工。常年不在家。这样既能挣到钱，也免生闲气。
　　 我姨父不在家时，我小姨就顶起了这个家。我姥爷老了，我姥姥的头和手整天在颤抖，可能是一种老年病。于是，种地，挑水，砍柴，做饭等家里家外一切活儿都搁在我小姨肩上。既做女人的活，也做男人的活。别看她是小脚，担水挑粪，背柴掘地，不比男人差。她吃的苦，受的罪，比谁都多。也许家贫的缘故，我小姨只会做平常饭，比如熬稀饭，捏糠疙瘩，焖小米稠饭，炒红白萝卜条。但不会擀面条。偶尔擀面条一回，也是长虫吃蛤蟆，一股粗一股细的，或是像驴攀耘（牲口身上用的，又宽又粗）。我上高小时，在姥爷家住了两年，没吃过一顿好饭。成天是糠疙瘩，糠炒面，稀饭煮红薯萝卜菜蔓菁，小米萝卜稠饭。我家的饭食虽不好，但比我姥爷家强多了。即便过年过节，有白面馍的时候，我小姨也不吃，留給我姥爷姥姥和孩子吃，自己仍然是吃糠咽菜，喝稀饭，拌炒面。可以说，我小姨一辈子在家里没吃过一顿好饭。
　　 我小姨和我姨父冷战了五六年。但为了给我姥爷家留下一个根儿，为了完成这个历史使命，她又生下了一个儿子。我二表弟三岁时，我姥爷叫来本家诸人，写了文书，让我二表弟随我姥爷的姓。我姥爷得到满意了，后继有人了，有孙子了，有延续香火的人了。但他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我小姨为了完成我姥爷这个心愿，不知在背地里受了多少屈辱，流了多少血泪。她的命运，她自己不做主，是我姥爷做主。我小姨这样做，是在行孝，是在为我姥爷家着想啊！
　　 一九五七年前后，村里开会，个人的山坡要收回归集体所有，个人不得随意采伐。我姥爷家有一处山坡，坡上长满了橡木丛，是烧火做饭的材料。我小姨一听，发了愁，不叫砍柴，怎么烧火做饭？这不是要命么？管他呢，趁刚刚宣布，就假装不知道，偷偷去砍几捆。若有人问起来，就说是早先砍的，还没来得及背回来。于是，第二天我小姨就起了个五更，揣上两个糠疙瘩，偷偷去砍柴了。按说砍柴是男人的事。可能当时我姨父没在家。即使在家，我小姨也不稀罕他。姥爷家的事，全仗我小姨操持、做主。那天我小姨砍了十几捆柴火，够烧小半年。天黑下来，我小姨还没回来。我姥姥挂念，担心我小姨的安全，就差东邻西舍去接应。人接回来了，事情也暴露了。我小姨埋怨我姥姥：“我就是怕人看见，才故意等天黑才敢回来的。这下好了，你弄得让全村人都知道了。等着受罚吧。”最后还是让村里过了称，出了几个钱，才算了事。我姥姥是好心帮倒忙。
　　 我姥姥去世办丧事那天，请来锣鼓唢呐班，通知亲戚，支开大锅，我小姨要风风光光地给姥姥办丧事。就在这时，我三四岁的二表弟突然躺到地下，脸色青紫，牙关紧咬，双拳紧握，昏迷不醒，眼看命在旦夕，病情十分危急。我姨父抱起孩子，就往八里远的乡医院跑。我小姨紧随其后，吓得失魂落魄，脸色煞白。要知道，这是我姥爷家的根呀！如今我姥爷和姥姥先后去世，我二表弟就是这个家唯一的希望啊！好在经过医院抢救，二表弟才转危为安。我小姨这才把心放下来，为我姥姥拉灵，摔老盆。本应该是男人做的事，我小姨从头到尾都做下来了。我小姨就像是一个男子汉，顶梁柱，在苦苦地支撑着这个家。
　　 三年自然灾害时，我小姨因吃了有毒的野菜，浑身肿得不像一个人形。我看着眼里直掉泪。平时她总是把好一点的饭菜给老人和孩子吃，自己吃的是粗糠，野菜，玉米骨头做的淀粉。这就是我小姨的生活。
　　 我小姨大概觉得自己没闺女，就突发奇想，竟抱养了一个刚出生的女孩。自己没奶，又买不起麦乳精，就用白面打成糊涂，硬是把一个女婴养得白白胖胖的，因为胖，小名为胖妞。我小姨就有这个本事，这份耐心，经过千辛万苦，我小姨终于把胖妞抚养成人了。
　　 我小姨和我母亲的关系非常好，亲姊妹俩，到一块就有说不完的知心话。每隔一月四十天，我小姨就来我家一次，给我母亲诉诉苦，说说话，发泄一下心中的委屈和怨气，再哭上一阵，心情才好一些。我母亲五十三岁那年，因得喉病突然去世，当时村卫生所缺医少药，虽每天输液，总不见好转。医生让买六神丸，还没等买回来，母亲就咽气了。要搁现在，完全能治好。我父亲得的是食道癌，发现时已是晚期，也只活了五十四岁。我就想，假如及早发现，及早治疗，父母都不会过早去世的。每每想起来，就如万箭穿心，悔恨万分。如今虽有孝心，却无处报答。假如二老能活到现在，我一定会尽心尽力孝敬他们的。
　　 就在我母亲出殡那天，我小姨搂住棺材，不让出门，连哭带喊，伤心欲绝：“姐啊，我就你这么一个亲人，竟丢下我走了。往后我有委屈，跟谁说，有苦难，给谁诉呀？我的姐姐呀，你不能走哇！”在场人见此情景，无不感动落泪。还没到五七，我小姨就来了。她想姐姐，想亲人哪！可惜她永远见不到姐姐了。有了委屈苦难，只好往自己肚里咽。
　　 姥爷姥姥去世后，家里十分困难。当时我已参加工作，但工资微薄，每月才三十元。去掉伙食费，一月落不了二十元。我父母去世，还要养活一家四口人，并有三百元外债。就在这种极端困难的情况下，我也要省出五元钱，隔三打五地给我小姨。有一次过年，我小姨发愁没钱过年。我狠了狠心，给了小姨二十元。我三弟结婚后，第一次领着媳妇去小姨家拜年。小姨应该给外甥媳妇见面钱。可她实在掏不出一分钱来。没办法，只好把我三弟偷偷拉到一边，从我三弟身上掏出两元钱，给了外甥媳妇。我小姨的时光，就过到这种地步。
　　 我小姨五十二岁那年，突发脑溢血去世，结束了她苦难的一生。我趴在小姨的棺材上大声痛哭。我哭她对我像亲娘一样的养育之恩，哭她屈辱悲惨的一生，哭她在世时没过一天好时光，哭她为我姥姥家付出了毕生的心血和精力，却没有得到回报，没享过一天福。我苦命的小姨，我可怜的小姨啊！
　　 其实，我姨父和我小姨一样，一生也不幸福。我小姨去世后没几年，我姨父也去世了。更叫人遗憾的是，我二表弟在十九岁左右，因患脑瘤也去世了。我姥爷家的根，从此彻底断了。我那个表妹胖妞，和我二表弟同时得了脑瘤，我大表弟领着她去大医院动手术治好后，在她亲姨的挑唆下，又回到她生母家。我姥爷家的根断了，养女走了，我小姨生前用屈辱和艰辛想换来的愿望，全部付诸东流，都落空了。这就是我小姨一生的命运，她为别人活了半辈子，没享过一天福，她是世上活的很苦很惨的一个可怜的人。小姨，我想念你！你对我的养育之恩，我也没法报答了。愿你在天堂里能过上好日子。假如还能转生的话，祝你找一个好人家，过好下一辈子，以此来补偿你上辈子受的屈辱和苦难！
　　
　　 （编者注：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