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浙东千年古城丰惠郊外的南源，属旧时湖山。一个星期日，我专程前往南源寻找湖山金牛。
　　 孩提时，听外婆说：“湖山有金牛。”
　　 打那以后，我就有了寻找湖山金牛的梦想。
　　 从前的湖山，可谓“千顷湖田百顷陂”，包括一个偌大的西溪湖及其湖畔连片的田野、连绵的山峦，真乃“波光山色水相依”的好去处。后来，随着围湖造田、西溪归耕，往昔浩瀚的湖面渐成湖田。
　　 小时候我上外婆家，见那西溪湖仅留几十亩水域。外婆家就在湖东一个老埠头前，我常站在院门口的石槛上瞭望那湖山，搜寻那金牛；可是除了湖田上有几头大水牛和老黄牛，哪见什么金牛啊？失望之下，我难免向外婆吵和闹。那样的时候，外公只要在场，就会扮作金牛逗我开心：他俯伏于地，让我骑他身上，驱使他爬行。
　　 外公属牛，长得黝黑壮实，力大劲足，人又忠厚老实，活脱似头牛。外婆总是亲呢地叫他“阿牛”。有趣的是，外婆从小生活在湖东，而外公反倒是被“娶”进门来的。他本是湖西南岙村的一个孤儿，童年在湖山乞讨吃百家饭，少时受雇去王牌岭、贾塔一带当放牛娃，青年到湖东倒插门与外婆成婚。外公老是像牛一样默默地劳碌着，他可以整天不说话，却难以一餐不喝酒。夏夜，当亲人们在湖边乘凉时，他就在老埠头把酒临风，喝得尽兴时也会打开话匣子。
　　 有个月夜，我一面用外婆做的木莲豆腐润润喉，一面偷听外公酒杯里藏着的关于湖山的传说，从而得知金牛的来历：上古五帝之一大舜的孝德贤行感天动地，不仅地上百兽们推举大象来帮他耕地，连上苍也派一头神牛下凡来帮他犁田。这牛硕大健壮，有着神力，又踏实肯干，总是默默地卖力拉犁；它体惜㴝民百姓，乐于奉献，甘愿牺牲，还颇有主见，常助大舜开拓创新：因此深受民众爱戴！天地往返间，神牛每逢口渴之时，便到西溪湖边饮水。有个外地窜来的恶徒见状，顿生杀牛吃肉之意，他偷摘湖田中尚未成熟的“金瓜”，下药诱使那牛吃下。误食迷药的神牛浑身疲乏，升至半空便跌落下来。它躲于一隅疗伤，康复后却无力回天，从此就留在湖山。神牛再次出现时，一身皮毛已变得金色锃亮，乡亲们都叫它金牛。
　　 “它在哪？快带我去见它！”我急得大声嚷嚷着。
　　 外公呷了口酒，笑呵呵：“它藏着哩。凡是会吵的、不乖的小孩，休想见到它。”
　　 为了见金牛，我只好闭上嘴，不敢再闹；但又将信将疑，便向外婆求证。
　　 “等你懂事了，长大了，就能见上金牛喽！”外婆语气很肯定，搂我的手臂也温存。
　　 见我一下学乖了，外公咧嘴而笑，带着得意和神秘。我很怀疑是他故意让金牛躲起来了。
　　 金牛究竟会躲在哪？我凝望着月光下银色的湖面，它局部被屋檐与树荫遮掩了，其形状倒很像一头大白牛，也就是牛魔王的真身。总不会躲在这湖里吧？它可是养鱼的呵！我再眺望湖田西畔朦朦胧胧的山岭，那影影绰绰的模样煞似成群结队的大乌牛，它们或立或伏或眠着。哦，躲在那山间倒是极有可能！
　　 当晚，我梦见了那群山：我在山中找啊找，终于找到了金牛，我就叫它“金牛山”。
　　
　　 二
　　 我梦中的“金牛山”，连绵起伏于由南岙、王牌岭、贾塔三个自然村合并设立的南源村这方水土。
　　 向导小刘是当地土生土长的一名大学生村官，长得十分可爱，一张娃娃脸，笑容纯真可亲。他既有才识，又热情健谈，话语中颇有些真知灼见。他说，从前的文人墨客，总是迷恋湖山。他们描述西溪湖畔旖旎风光的那些诗文，让人觉得有很夸张、浪漫之处。相比之下，他们对于生长在湖畔的人们，并没有写下多少溢美之词；偶尔有所提及，他们也跟着湖畔人家朴实起来。小刘随即话锋一转说，不过，还是朴实些好，朴实往往更能衬托出大美。接着，他便大赞朴实无华的南源乡亲，巧妙推介着自己的家乡：自“舜耕”以来发生的传统农业故事早已成了这个新农村的寓言，今日南源，现代农业新故事正到处流传。
　　 太阳升起来，我们沿着清流潺潺的小溪，穿行在空气清新的山林中，去寻觅金牛的踪迹。
　　 金牛留踪于山间。这是南源村党总支书记老倪对我说的。
　　 我与老倪同乡又同龄，相识已有十几年。他现在五十多岁，与我印象中外公当时的年纪差不多，而且他也是南岙人。看着老倪与我外公同样的身高，同样的朴实，同样貌不惊人却挺有个性……我不禁将他们两者细细比较起来。
　　 外公从旧社会过来，全身心带着旧时代可怕的伤痕；看他饱经沧桑的脸和长满老茧的手，再看他的神态和举止，无论从哪个方面去看，他都能作为旧式农民的标本。他不识字，更不懂讴歌湖山的那些诗文，但他脚踏实地，有双勤劳之手，会用自己的方式去赞美湖山，他总是老实巴交地在泥土上耕耘、施肥、浇灌……土地也总是给他以回报，让他享受丰收的喜悦。
　　 作为新时代南源农民的代表，老倪办有一个从事编织的家庭工厂，早就富起来了；他穿着整齐，自驾轿车，不再辛苦辗转而生活、不再辛苦麻木而生活、不再辛苦恣睢而生活，脸上总是绽开着灿烂的笑容，浑身总是充满着精气神。他说话坦率又带着风趣幽默，为人宽厚实诚又不失精明能干。他总是操心着“先富带后富、乡亲共同富”的村里大小之事，偶尔兴起还会写诗，但他更多地是用自己“干在实处，走在前列”的模范行动，去谱写那首新农村建设的壮美诗篇。南源的土地和乡亲们很欣赏他的诗风，因此他亲手播下的文明种子便能在南源大地开化结果，且收获颇丰。
　　 在我结识的农村一班之长中，老倪算得上是独具工作魄力和人格魅力者。作为从小在农村长大，对农民兄弟有着特殊感情的一名电视人，我是很希望能从这位家乡同龄人的“新诗”中感受生气勃勃的前行脚步。有一天，我特意到南源去物色“金牛”，意在推荐老倪参加电视台承办的“新农村建设优秀带头人‘金牛奖’评选活动”。可谁知，老倪特谦虚，先婉拒，再坚辞，就是不肯参加。
　　 “南源有金牛，留踪于山间。”老倪打着哈哈，故意岔开了话题，“你想找金牛，可得上山去找……”
　　
　　 三
　　 大自然鬼斧神工，将一个喷青吐绿、花团紧簇的巨型盆景，摆在古城丰惠秀山丽水的西南边缘。这就是南源的山——我心中的“金牛山”。
　　 从小就对它日思夜梦，一直都想来寻梦，这回，终于走进了“金牛山”；与其说我来寻找金牛留下的踪迹，毋宁说我是来圆自己儿时的梦。
　　 山路崎岖不平，有一段拐上奇岩矗立的石壁，变成了羊肠曲径，它从山嘴里穿，在竹梢头绕。俯看脚旁的山谷底下，有条清溪似银蛇般蜿蜒曲折；仰视巍然耸立的山顶，像个戴着翠饰的娇娘正翘首以盼；再瞭望远远近近的一座座秀峰，犹若浴水而出、含葩欲放的一朵朵碧莲。在那青青苍苍中，峰峦叠翠间，飘游着一层淡淡的乳白色的烟霞，如同仙娥在蹁蹁起舞。好个金牛留踪之地，仿佛人间仙境，美妙而神秘，亦真亦幻，非同一般。
　　 果真有金牛留下的踪迹么？一路行来，我既渴望见那奇迹，又觉得那就像希冀点石成金一样太过奢求。
　　 小刘却说那是真的，他加快脚步，带我赶向山那畔的有水处。同时，他还哼唱起自编的《金牛曲》——
　　
　　 我迎着太阳走来，
　　 经历沧桑人间；
　　 我迎着月亮走来，
　　 见惯牧草流烟。
　　 哞……
　　 我迎着西溪走来，
　　 喝过湖中清水；
　　 我迎着南源走来，
　　 喜看群山青翠。
　　 哞……
　　
　　 歌声过后，小刘驻足于一湾碧水前，我们已到了冷湾水库。上端约百米处，裸露着一块呈坡度的塔形大石。上去一看，石上有一个直径和深度均约十五厘米的圆形小洞，底部有两粒小石凸起，形状正如牛脚印。原来这就是金牛留踪处！我趴下身，细看着，心头百感交集，一下像京剧中的座山雕接过联络图那样扯开了唱腔：“牛脚印，我为你朝思暮想……”
　　 小刘笑看着我：“去看下一踪迹吧。”随即带我西行。
　　 过了一山岗，来到南岙上庵顶之上的一条山涧。这儿清泉映叠石，老藤缠翠木，欢雀啼幽境，恰好观山景。小刘叫我坐歇，他娓娓道来：相传有条刚得道成仙的白蛇游入涧溪，不久就长出一株水杉来。这杉树极有灵性，一年年迎日送月，栉风沐雨，接霜纳雪，却是茁长个不停。直到那金牛从天空跌下，一脚踩住了树梢，这灵杉才成了眼下一块巨石，石上自然也留下了一个同样的牛脚印。
　　 小刘说，金牛那一跌，自然在南源落下四个脚印，他又详细描述着另两处土名“大山里”和“山湾里”的牛脚印。他煞有介事讲得那么起劲，好像那一切都是他刚亲眼所见似的。
　　 我不禁逗趣：“只见牛脚印，不见金牛影——它该是早已回天了吧？”
　　 “不、不，它还在南源！”小刘神态十分认真和自信，说话简直像个诗人，“在这广大的世界上，金牛曾经走过千山万水；在它的眼里，世界上没有哪座金山银山，比得上南源的绿水青山……”
　　 我一下惊得目瞪口呆：想不到小刘作为当代青年和南源后辈，竟然对金牛有着如我当年那样的迷恋。但转念又觉得：传说往往比传统更永恒！湖山金牛的传说，毕竟在丰惠民间世代流传，它在吾辈心目中早已是神般的存在；或许小刘也像我一样，对金牛有着图腾崇拜了。
　　 这时，湖山又在我脑海浮现，外公、老倪、小刘等一个个南源人形象与金牛交替闪回……
　　 哦，我终于见到金牛了！
　　
　　 【作于2020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