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公司在巴西的驻地，位于南美大草原的深处，连买双鞋子，都要开车走几十公里才行。许多同事都抱怨生活的不方便，而我却喜欢这里，因为它给我增添了许多“野趣”。
　　 大约从小在山野中长大的缘故，所以我的胆子显得稍大了一些。
　　 在淮南的时候，下夜班之后一个人提了哨棒在莽莽群山里穿行。大山寂静无语，林木风吹有声。偶尔飞起只野鸡，窜出只狐狸，都吓人一跳。在泰国巴真武里府的乡间，到处都能看到野狗，因为食物不足，眼里闪着蓝光。我一手扶着自行车，一手攥根枣木棍，一边与野狗搏斗，一边推车前行，最后只能末路狂奔，迷失在高高的桉树林里……
　　 在巴西，情况就好多了，因为有了老肖这个亲密战友。老肖长了一张可人疼的脸，眼睛睁大的时候，眼缝也就3、4毫米宽。白人黑人都没有单眼皮的人，所以一见到他的样子就笑逐颜开。而他也是善于凑趣的人，去商店买牛腩，不知道葡语该怎么说，老肖就掀起衬衣，把肚皮拍得啪啪响，里里外外的人都笑得肚子疼。
　　 星期天早晨，我和老肖甩开大步便出发了。三公里外有一面湖，我在疑惑到底有没有鱼在里面，如果有鱼的话，为什么看不到鸢飞鱼跃的景象？
　　 提出这一疑问后，老肖哈哈大笑，这儿空气中的氧气如此充足，鱼儿哪里还需要可劲儿往外跳？不过之前在瓦里村子居住的时候，村头那条小河里的鱼儿确实很多，用塑料袋兜头一罩，一盆鱼儿就到手了。
　　 比起平时，星期天早晨的路上更加寂静，很久才有一辆车经过。路过的司机还是热情地打招呼，还是热情地挥手致意，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因素作怪，我总要多盯着他们看一会儿，唯恐某个人忽然间掏出手枪向我们射击。
　　 从上个星期开始，南大河州的治安急剧变差，先是州政府所在地阿雷格雷发生了枪战，死了几个人；然后是离我们最近的城市，坎尼奥塔市有人被抢了，也有人员伤亡；再就是附近的一个村庄的超市被抢了。因为这个原因，很多人都不敢出门了。
　　 道路两边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宣传牌，上面用葡萄牙语写着：注意，鹿出没；注意，犰狳出没，这是写给那些司机看的，提示他们要注意减速。
　　 道路两边有一种叫不上名字的，长着小小椭圆叶子的矮树，几乎每棵树上都有一个鸟窝。树木不过一人多高，固定在主干树杈的鸟窝自然就更矮了，甚至到不了人的肩膀。我和老肖好奇地站在鸟窝旁边参观，这种鸟儿应该是从中国农村学过建房的工艺，因为筑巢所用材料跟过去农村土坯房的材料是一样的，把草芥拌到泥里，风干之后就可以承受风吹雨打了。鸟窝的尺寸像大个的橙子，入口在右下角，檐口前倾，最大限度减少雨水进入；然后是一个小小的“客厅”，接着一道“屏风”，最后才是鸟儿的巢穴卧室。方寸之间，被打造得曲折反复、精巧无比。我们在那里啧啧称奇，而一只山雀那么大，全身是亮灰色的羽毛，边缘有土黄色装饰的鸟儿就在不远处歪着头地看着我们，大概对我们侵犯它私人领地的无礼行为很生气吧。
　　 就在那个鸟窝的不远处，我还看到拇指大小的蜂鸟在那里啄食花蜜。彩色的鸟，红色的花，像最生动的画卷。
　　 而穿过草原的木质电线杆塔上面，通常会有两个柚子大小的鸟巢，各自占据横担的一端，是一种淡黄色的，斑鸠一样的鸟儿的家。这让我想起非洲加纳总统府前大树上的蝙蝠，白天就在大树的树阴里倒挂着，也像一个个成熟的柚子，到了黄昏时分，受到惊扰之后，会垂直掉下来，自由落体两三米之后，才张开翅膀漫天飞舞。天下之大，果然是无奇不有。
　　 没过多远，我们看到有鸟窝竟然直接搭在路边半米高的栅栏上。周围看不到鸟儿的影子，老肖淘气地敲敲鸟窝：“喂，在家吗？”惹得我俩笑起来。
　　 在这里，连小孩子都知道捉鸟是犯罪行为，所以鸟儿肆意到处安家。
　　 我俩的笑声并不大，然而在这寂静的早晨却传得很远。老肖又坏坏地连续击掌，栅栏里面的牛儿就成群结队的向我们走来，隔着六七米的样子却又停下脚步，有些迷茫地望着我们。老肖说，击掌是当地人喂牛盐巴的信号，可这些牛看到是陌生人，而且又见咱们空着手，有点不明所以。然而牛群终究不肯离去，瞪着眼睛看我们，那些牛普遍膘肥体壮，几百公斤总是有的，而几根铁丝只是虚虚划了道界线，要是那些牛鱼贯而出，真不敢想象后果是什么。老肖也赶紧收敛自己，直到走出很远，还觉得有怪怪的目光钉在后背上。
　　 跨过两个山包之后，看到不远处有辆农用拖拉机正在耕田，天上成群的苍鹰在头上盘旋，最妙的是一棵叫不上名字的树，叽叽喳喳的鸟儿比树叶还多，在那里飞起飞落。
　　 我问老肖，鹰隼应该站在食物链顶端吧，如此成群结队，这儿有足够的食物吗？老肖是老巴西，告诉我，一方面是这儿小型鸟兽众多；再就是老死或病死的牛马羊，主人是不会回收的，也成了老鹰的美餐；还有就是偷牛的人，只把胸腹部整块的肉割走，剩下的部分还是便宜了它们，从而造成鹰隼数量巨多。
　　 老肖告诉我，这家牧场有600公顷，也就是9000亩地。而牧场主刚换了不长时间。然后指着不远处的一丛树木说，看到那儿没有，前任牧场主私自砍了几棵树，IBAMA（巴西环境监管部门）要求他补种树木，并且进行罚款。谁知道这件事情还没摆平，又发现他私自整平了坡地一下。这下IBAMA火了，不但要求他恢复地貌，并且处以高额罚款，高到这个人承担不起，于是他连牧场也不要就逃跑了。
　　 我不禁大为惊叹，这个IBAMA够牛的啊，在这么广袤的土地上，砍几棵树，平整一个小土堆都能知道。老肖笑了笑，在过去是真不容易，不过现在好多了。他们用谷歌地形地貌照片定期进行对比，很容易就发现问题，工作就简单多了。
　　 老肖给我算了一下，在这个牧场里，至少有20公顷是丛林、河流，不能进行放牧，也不能有效利用，如果再把灌木、沟壑计算在内，可用面积就又减去了一些。然而，除了这个疯狂的前任，之前的历任牧场主都没有去改变这儿的地形地貌。IBAMA罚款是一方面，自觉热爱这个地方也是重要因素。巴西人有种雄心，那就是要让自然地貌一直继续下去，让绿树一直常青，让鸟儿一直都是到处都能做窝。
　　 其实，对于我们建设电厂的行为，他们也是又爱又恨，电厂建设带来经济发展，是周围人乐意看到的；但破坏环境又是不受欢迎的。于是，按照巴西人的规定，现场每砍伐一棵树，就要在周围补种一棵树，而那些珍贵树木，必须得作移植，并且保证百分百成活。除此之外，在电厂发电之后，还要在合适地方一次性补种十万棵树，作为破坏环境的补偿。
　　
　　 二
　　 我们又越过一个小山包，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只长腿的白鹤静立在那里，它就那样自顾的站着，一派遗世独立的高人风范。然后是碧波微澜的湖面，岸边水草丰茂、绿草萋萋。
　　 站在那道人工堤坝上面，可以看到一条河从遥远的南方迤逦而来，涵养着这面湖泊。我蹲下身子仔细观察，却始终没有看到有鱼儿的影子。不过老肖说，这儿肯定有鱼，不然湖边的白鹤、白鹭靠什么为生？飞过的江鸥又在捕食什么？
　　 牧场主人虽然垒起了堤坝，却不是以邻为壑，因为下游还有牧场同样需要河水。一米来宽的泄洪口就在堤坝的一角。这阵子是丰水期，能听到泄洪口处激荡的水声，然后河水迅速淹没在灌木、野草组成的廊榭里，继续向前赶路。
　　 顺着湖畔土路继续往前走，就看到高大的树木分列两边，每棵都有三四十米高，像警卫一样站在那里。短短的篱笆分布在两侧，虽然没有篱门，没有提示牌，却也提醒我们已经进入私人住宅区域。
　　 这时候，一只小巧的鹞鹰从草丛里飞起来，一边高声鸣叫，一边向那栋木房子飞去。走不多远，另一只同样的鹞鹰也扑朔着翅膀向那栋木房子飞去。我忍不住想起武侠小说里的玄幻情节，笑着对老肖说，你猜这些鸟会不会是牧场主自己养的哨兵？
　　 牧场主的房子其实还在半里地之外。通过一段长长的上坡路，再走过一道没有栅栏门的篱笆，站在一个微坟的土丘顶部，我们终于看到了遥望已久的红房子，这时候才发现，原来牧场主的家由两栋二层小楼组成，一栋稍小一些，应该是用来存放杂物的，而另一栋应该是牧场主起居之地。一辆皮卡停在那里。红楼旁边还有自己做的秋千和滑梯，以及其它玩具。房子后面还有其他建筑，应该是库房。
　　 走到这里，我们俩停下脚步，离着房子其实还有一段距离。老肖有些犹豫，因为不知道主人养没养狗，之前好多牧场主都会养些大狼狗，也有人养些小狗，但是会成群结队养，同样是不可小觑的力量。而我担心的是主人对我们的态度，对于不速之客，会不会采取极端手段？
　　 就在我们在那里逡巡之际，看见一个上了年纪的巴西大婶从这座楼进入到那座楼，心里一下子敞亮了很多。老肖兴奋地站在那里用葡萄牙语高喊着，朋友！朋友！可是始终没有人应答。想想也正常，在这方圆几里地都没有人迹的地方，面对素昧平生的人，谁敢轻易敞开怀抱？没有开枪威吓，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三
　　 今天大概是我到巴西以来最有收获的一天，不仅因为在巴热BIG超市第一次购买纯正巴西葡萄酒，晚上可以小酌一杯，更因为看到了巴西乡村的另一面，让我有机会更真实地了解这儿的农村。
　　 在离营地还有十分钟车程的地方，我们看到曾经吃过烤肉的那个占地五六亩地的院落又一次人头攒动，而且还有很多车辆不停汇集过来，于是我们也停下车，跟随人流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每人交过5巴币，服务员在手腕上盖了一个印章之后，我们一行4人随着大部队进入了大院。院子里已经是笑语喧哗，一群人占据了院落的中央，正在玩趣味赛跑的游戏：两只拖鞋之间绑了一根短短的绳子，然后几组参赛者比赛谁最快到达终点。
　　 除了喧闹的参赛选手，摇旗呐喊的亲友团，还有更多“吃瓜群众”含笑而立，站在旁边，或者手里端着啤酒杯，或者吃着小吃。相熟的人老远就彼此致意，然后握手、拥抱，或者互吻脸颊。现在是巴西的春天，早晨起床的时候我还穿着毛裤，可这一会儿太阳已经晒得人热辣辣得难受了。南美大草原的气候就是这样，即使是夏天，早上还有穿羽绒服的人。好些人脸上都涂了厚厚的防晒霜，有些人防晒霜的厚度都超出了颧骨，侧面看去，像是在面缸里刚扎过猛子一样。
　　 左手边主体建筑物照例是阔大，红砖的屋墙，钢结构的房顶，阳光从房顶透明的塑料板照射进来，照在熙熙攘攘的人们身上。几乎每人的手里都端着一杯啤酒，问过才知道，原来今天是当地一年一度的德国啤酒节，一小杯啤酒就需要7个巴币，如果想买一个印有啤酒节标志的陶瓷杯子，还需要另外再掏8巴币。
　　 卖啤酒的柜台在大厅的南侧，而北端则是一个舞台，上面是各式各样的乐器，中间是一大片空地，是为大家准备的舞池。围绕着舞池已经聚集了好多人，简易的小木桌摆放在那里，每张小桌旁边都有几把椅子，大家团团而坐，慢慢品着啤酒，聊着愉悦的话题。巴西人喝啤酒，可远没有中国人豪爽，在酒馆、餐厅，经常能看到三五个大男人围着一瓶啤酒喝上几个小时。
　　 一条连廊通向旁边的侧厅，里面照样人头攒动。卖小吃的食品柜将宽阔的房间分割开来，然后逼仄成一条窄巷，烤香肠的味道在整个空间里弥漫。
　　 我们每人要了一杯啤酒，口感和泰山原浆的味道差不多，但是泡沫更细腻一些。我端着啤酒慢慢饮啜，慢慢在周遭巡游。我看到在大厅的后面，当地人围了一个足球场，只不过球场的另一端临河，河边全是灌木，又没有围栏遮挡，真不知道一旦足球出界他们如何去处理。
　　 大家都知道巴西是足球王国，“足球王国”这四个字可不是随便说说的。仅仅是大院所在的嘎纳亚村，我就看到了三个足球场，而其中一个更是标准足球场，草皮、灯光、各种设施，一点儿都不含糊。经常能看到踢球的大人、孩子，包括小女孩。那些小女孩踢起球来都是有模有样，倒挂金钩、凌空抽射，功夫非常扎实。
　　 刚到巴西的时候，喜欢踢球的同事连当地七八岁的小孩子都踢不过。后来慢慢踢得多了，水平才提高一些。
　　 巴西不但踢足球的人多，平均水平高，而且人人都有自己喜爱的球队。这里的球队不一定是指那些有名的足球俱乐部，而是自己州的，自己县的足球队。
　　 在巴西，村与村之间要定期进行足球比赛，县与县之间要进行比赛，州与州之间要进行比赛。而那些球迷，是逢赛必看的。因为个人看法不一致，即使在同一个家庭中，家庭成员喜爱的球队也不一样，所以为自己的球队而与家人为敌，成为巴西司空见惯的事情。
　　 看过了这个简易的足球场，逆时针沿着院落前行，那儿有一座混凝土做的纪念碑，诉说着岁月。在巴西，许多纪念碑，包括酒馆的照片墙上，怀念的并不是千古之上，或者百里之外的名人，而是自己的父辈、祖辈，自己的身边人——这些人只要有一点儿出彩的地方，就会被周围人记下来。在我看来，这种推崇身边人的人文文化非常值得我们学习。而纪念碑下的紫罗兰满满匝匝，阳光下有一种温柔的美丽。还有一种叫不上名字的红花，散发着淡淡的香气，随着风的方向，可以看到对面坡地上全是盛开的黄花，南大河的春天，终于盛装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