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何黎溪推开家门的声音惊动了正匍匐在地磕头拜佛的母亲。母亲刚要对她做出一个“嘘”声，猛瞥见女儿手里提的鲜鱼，忍不住从蒲团上起身喝问：“过来，说清楚你这手里提的什么？”
　　 何黎溪才不理会，进厨房撂下鱼，挂起手包，就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点播剧情，沉溺其中。母亲叶知秋掐着虎口，在心底说服自己，别发火，灵修课的老师说：“所有的烦恼都是修养不够。”青城山的老和尚也说：“一切法无所有、毕竟空、不可得，念识极微细，要放下，不可执持。”叶知秋默诵了心法佛语，还是不行，压不住女儿何黎溪那挑战性的蔑视，叶知秋到底暴躁发声：“何黎溪，你都快四十岁了，转过年你的女儿就要考大学了，还这么吊儿郎当的，也不嫌磕碜?我是上辈子做了啥孽?你就作吧。哪天把我气死了，也省得替你操心了。”连呼带喘，一气骂了个痛快。骂完又心疼后悔：“哎呀，这几个月都不见女婿杨灯塔回来，是不是两人出了问题?”
　　 叶知秋瞅瞅何黎溪，人家看也不看她一眼，甩甩头，浑然不觉，继续在那沉迷偶像剧的播放。
　　 叶见秋当时也是气急了，她一把抢过何黎溪手里的遥控器，可她低估了何黎溪的战斗力，何黎溪又从她手上夺过去，然后高高举起，摔在地上，然后仰起脸，眼角斜着。在愤怒地操纵下，叶知秋逼近了看何黎溪。何黎溪比她更趋近母亲，脸仰得更高。“神经病！”何黎溪甩出这句，然后转身进了房间，“呯”一声关了房门。叶知秋浑身哆嗦，手抬起又沮丧下落，整个人打摆子似的发抖。
　　 在喘息的间歇里，叶知秋几近窒息，颓废在沙发上，还没有顺过气来，胸脯还在激烈地起伏着，就抓起手机，像在海里漂浮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她绝望地喊：“何伟雄，回来管管你闺女吧。我快被气死了，你称心如意了?”叶知秋咧着嘴，似哭似笑，两路眼泪脚步迟滞地走出来，颤颤巍巍地挂在暗沉的眼袋上，像是两滴凄凉的海洋。
　　 生气完了，从气浪里收回一口气，叶知秋还是挣扎着从沙发上起身，去厨房，看了看何黎溪买回来的活鱼，此刻就剩下一口气苟延残喘。她皱着眉头，把鱼扔到水盆里，把袋子拿走。鱼摇了几下尾巴，就游开了。把一早采买的乌鸡炖上。做完，敲敲何黎溪的门，然后装作出去打麻将，独剩何黎溪一人在家。她寄望于女儿被鸡肉香俘虏，在食物面前卸掉敌对立场，哪怕理直气壮地认为她就是何黎溪吃喝拉撒的全职保姆，叶知秋也只得讨好女儿，万一离婚了，何黎溪是她唯一能拉拢的力量。
　　 叶知秋出门后，何黎溪有短暂的愣神。她一直埋怨母亲叶知秋，只顾收拾自己外表美，美容，打牌，就是不管不顾父亲。父亲何伟雄从退休后再创业，母亲从来不关心。后来父亲在外边有了女人，叶知秋居然拜上佛了。整天整景给谁看？何黎溪内心对母亲的看法，直接影响母女之间的沟通和理解。
　　 叶知秋走出门来，才发觉无处可去。她的那些老姐们，此刻她一个也不想见。她们知道了何黎溪对她的态度，热闹地劝慰过后，私底下不知道怎么嘲笑她无能。既看不住老公，也管不住女儿呢，空有一幅保养得当的脸和身材，叶知秋不愿意那样。她随意地往前走。街灯亮了起来，远远望去，很有一种朦胧的诗意美。她不知不觉走上了安顺廊桥，夜色深沉，霓虹灯正闪烁，月光与灯光交相辉映，在水中倒映出金碧辉煌的二层楼阁，两岸的行人，形色匆匆，像是去赶赴一场人生的约会。繁华的酒吧，响起有节奏的手鼓声，叶知秋忽然萌生一种被世界遗弃的感觉。她颓废地挪动步子走回家。
　　 王丽雅长于市井，父母都是纺织厂的工人，一大家人带有一种平民百姓的味道，粗鄙的、也是热烈的、有生活气息的、生机勃勃的。很长时间里，杨灯塔一见王丽雅就感到一股子粘糊的气息。那时候，何黎溪多骄傲啊，出落得娇娇俏俏，走起路来挺拔轻捷，每一步都踩在云朵上似的，好像命运之绳特意提着她的小肩膀，必将把她拔起于庸俗的大众。
　　 何黎溪常皱着眉头，对凑过来露笑的杨灯塔说道：“灯塔，你的头发也该洗洗啦。”杨灯塔的头发油腻腻，透着排水沟的气味。杨灯塔便讪讪地一笑：“我买了陈家的卤猪尾，你要吃吗？”陈家猪尾软糯筋道，麻辣鲜香，闻名遐迩。可何黎溪闻见杨灯塔的头发，她就倒了胃口：“那有什么好吃的?臭烘烘的。”“哪里臭了？我从上海赶回来，累得脑仁疼。还专门跑到锦江区大科甲巷子去买的卤煮，你不吃就算了。真没情趣。”也不管何黎溪的情绪，他说得坦然，自然流露出民以食为天的天性。
　　 可就是这么一位没有夫妻情调的主儿，从掌管一个科室到现在管理一个幼儿园，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更可气的是，到了中年，何黎溪二次发育一般，原先的缺陷都熬成了优点，比如原来干瘪的乳房后来发育了，涨满满的，像发面馒头。小脸也长成大脸盘子，呈现出珠圆玉润的福相；丰满的身形和大而无当的胸脯也“水落石出”，有了自然性感的起伏。平日里，何黎溪修着指甲，眼神半是热辣半是宁静，举手投足自带三分慵懒，但慵懒里透着生命的活力。这个富裕家庭长大的女人，被岁月打磨过后，在时光里沉静文雅，更有风韵了。但她如果懂得让男人更有男子汉的感觉，就完美了。她习惯了嘲笑杨灯塔，就像杨灯塔是她身上可有可无的一个囊肿，高兴了拿来逗闷取乐，不高兴了拿来讽刺挖苦。而这几年何黎溪越来越发现杨灯塔的自我意识在逐渐强大。现在一下子变成成功精英男士的模样，她一时无法适从。
　　 反观王丽雅呢，青春期一过，失去了青春的宠爱，为生活，尤其是离婚后这几年，顾影自怜的工夫也没有，就马不停蹄地跟着杨灯塔到处抛头露面地做善后工作。真是人累，心累。就瘦弱得惹人怜爱了。
　　 但回到家的王丽雅，立马该干嘛干嘛，呈现一种认命的恬静小女人态度，沉静如水。杨灯塔喜欢王丽雅的沉静，杨灯塔每次走近王丽雅，都感觉他昂扬的斗志暂时被封存，陶醉在王丽雅营造的温馨氛围里了。杨灯塔有时就想，去他妈的，娶了王丽雅算了，杨灯塔的男子汉个性得到张扬，心里很慰籍，很享受王丽雅这种小女人的需要。
　　
　　 二
　　 何黎溪知道王丽雅这个女人的存在，是一次杨灯塔的梦呓。半夜杨灯塔翻了个身，搂住何黎溪，嘴里嘟囔一句“王丽雅”，又打起沉沉的呼噜。何黎溪拍了拍杨灯塔的脸，闭着眼睛问：“王丽雅是谁啊?”她听说闭着眼睛，就可以进入别人的梦境。事实证明这说法是胡说。
　　 回答她的只有杨灯塔“呼～嗬～”的呼噜声，还带着疲劳过后的享受，此起披伏的。
　　 何黎溪几乎一夜没合眼，她脸上淡淡的落魄，抽了一支又一支烟。天快亮了，她起来洗漱，化妆，看见杨灯塔醒来了。一句话将杨灯塔惊得原地连续打转。“王丽雅，是你在上海认识的女人吧？”
　　 杨灯塔一愣，没说话，何黎溪接着描眉……
　　 杨灯塔回味半天，也想不明白，何黎溪如何知道王丽雅的?他没想到脱离了何黎溪了，刚活出一片自己的天地，就要完了。还不是夹着尾巴和何黎溪过着，我费劲巴拉有个屁用呢？
　　 “你……算了，我啥也不问了。”何黎溪无奈地叹息一句。
　　 杨灯塔气呼呼的，还没等到女儿周末回来见一面，他要回上海。何黎溪也不搭理，抽她的烟，发语音和主管幼儿教育的浑蛋们调情。她知道杨灯塔不会走的，无非再气她一次。
　　 何黎溪喜笑颜开地将那些官老爷们口头上伺候完，转过身，摁灭烟蒂，狠心地说：“真要走也可以，你把杨梦雪一起带走，她马上就要高考了，让她看看他爹是如何混蛋？不管不顾她的高考，就顾及自己找女人，贪图享受。”杨灯塔无奈地调侃：“不想被生活强奸，就得被婚姻强奸。你总得选一个吧。”
　　 何黎溪以为她能放下，但到事情跟前，她是如此放不下。这人的天性就是贪婪，得到的都想攥住，她也做不来母亲叶知秋那样长袖善舞的圆滑做派。何黎溪心里不平衡，觉得杨灯塔的成功里有她背后的付出。好比一道宴席，她又是采买蔬菜，又是洗菜，切菜，席面开了，却一脚将她踢了出去，只杨灯塔在那里把酒言欢，欢歌笑语，怎么可以这样?他凭什么？何黎溪控诉的表情天真而单纯。
　　 “乖，别说得那么委屈。说白了，你也管不住。”何黎溪一个养尊处优的妇道人家，手里能握紧的就一张银行的信用卡，她消费的每一分钱杨灯塔都知悉，拿啥管住杨灯塔呢？
　　 看何黎溪要着急，暗沉的眼睛红通通的。“别闹啦，多大个事啊?你也三十八九，别一天哭哭啼啼的。照我说，把你当年那股傲娇的本事拿出来，收拾得干净漂亮儿的，闻起来香喷儿的，摸起来溜滑儿的，扭着屁股往大街上走一圈，还不得有那帅小伙冲你吹口哨。你要有这个心气儿和自信，你还有兴趣管姓杨的在外面干什么？何必自贬身价求他的怜爱呢！”叶知秋如是说。
　　 何黎溪一怔，像所有“鸡汤”一样，乍见之下有所触动，想一想却行不通，她心说，你说得轻松，这会儿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先不说你当初闹离婚时也哭天抹泪的。这是叶知秋云淡风轻地压着沉甸甸的隐痛。
　　 就是为了杨梦雪，说什么也不能轻易离了。可这话叶知秋不能说出口。
　　 叶知秋的话让何黎溪感到慰藉又抽冷气，世界真是颠倒个儿了。哎，何黎溪叹口气，不知何时从一个心怀虹彩的少女全面溃败成这副样子?
　　 何黎溪想来想去，都只能归结到杨灯塔身上，杨灯塔何时给过她好日子过?那时候，他当武警军官，何黎溪一个人生孩子，养孩子，多亏了母亲。叶知秋几乎包揽了所有的家务。杨灯塔整天忙着带兵，不着家。女儿杨梦雪的教育放手给何黎溪一个人。当然每月的工资杨灯塔倒是如数交给何黎溪。
　　
　　 三
　　
　　 何黎溪在小姐妹们面前，就是个小富婆。杨灯塔的工资虽说不是天文数字，但也是令无数人眼热的。
　　 改革开放后，杨灯塔的弟弟杨灯建来成都做市场。杨灯塔跟着溜着玩。杨灯塔一边帮弟弟赚钱，一边自己一路官运亨通。做到成都市市局某处处长。大有提拔为市局副局长的趋势。
　　 可杨灯建在成都市场挣得盆满钵满，在上海建了药厂，打开了全国市场。杨灯建一个人笼络不住这么大的摊子，向哥哥杨灯塔求救。杨灯塔几经犹豫，扔了工作，去了上海支援弟弟。杨灯塔组建了监察部。把全国市场分成两拨人马，他把监察部也分成一部，二部，两拨人马在两边市场上两年就对换一次。负责清查市场上的债权债务。一下子解决了市场上沉积的“陈疾旧疴”，并一下刹住了大量市场经理走逃的歪风。
　　 杨灯塔一心扑在弟弟的厂里，和各个部门的领导都有深入接触。他是如何认识王丽雅的?他似乎都不太记得。哦，好像第一次因为工作关系，走进了王丽雅家，他一下就被震撼到了。印象中王丽雅工作风风火火的，他以为她家也一定浮皮潦草的。但王丽雅家东西的摆放，还是房间的布置，都彻底颠覆了他的印象。他走进去，就想坐下来歇一歇，他立即感到舒缓和疲惫的放松。
　　 再看王丽雅这个女人，倔强中不失女人的柔弱，让杨灯塔忽然生出些许的保护欲望。
　　 他一次次不自觉地走进王丽雅家，走近王丽雅。等到他警觉时，他发现他离不开王丽雅了。
　　 多少次她脱了外套，洗手给他做饭。温婉贤良。尽着他的性，让他喝酒。王丽雅家俨然成了他的家，他放松地下班回家。以至很多时候，弟弟都要开车来王丽雅家找他。
　　 这一年杨灯塔四十五岁，既不太老，也不太年轻，正是可以去重新活一次的年纪。
　　 俗话说，四十五是驴马年。现在生意难做，公司开着，上下要打点，一帮子人要养活，上有老的生养死葬，下有小的要花钱抚养，还有个侦探一样盯梢的成都婆娘，到了这个年纪，家庭和社会就像两股绳套，紧紧勒在肩胛上，上坡的驴一样，必须步步紧蹬，不敢懈怠。杨灯塔气血渐衰，独自闷坐时，也常感到无奈叹息。
　　 其实在女人方面，杨灯塔一直都拎得清，他也有过荒唐的逢场作戏，可他眼明心亮，短暂也好，长久也罢，都不过是一场钱色交易，完事一拍两散，雨打风吹去。到了王丽雅这里，开头也是这个打算，占用她几年徐娘半老的身体，一旦出现更合口味的，钱货两讫，各不相干。可王丽雅还是让他老马失蹄，动了真情。
　　 那次是他们药厂年末理事会，请了一些艺校的女孩做礼宾，王丽雅有一个模特走台。年末，天气挺冷，租的创意园会场暖气临时出了点状况，王丽雅在候场区等待，一身淡紫旗袍，挽着长发，卓然独立，冷傲凛冽，样子不疾不徐的，在寒天里，浑身散发着淡紫的生机。杨灯塔坐在主宾位上悄悄打量着，王丽雅没有模特出身的女孩那种故作的风尘打扮，一颦一笑静气端然，好像身体里存了半顷月光，脸上舒朗明艳，就显出独有的惊艳来。
　　 杨灯塔施展手段，费了点周折，将王丽雅骗入怀中。当时也不过想的是以王丽雅尚有青草气息的身体陪伴自己几年，然后给一笔钱打发掉。可王丽雅这个傻女人，真把两人的关系当爱情来经营。之前的女人，身体之间看似热闹缤纷，内里要么冷清，要么金戈铁马，斗智斗勇，心眼子一转，杨灯塔都能听见女人内心拨打的小算盘。疲惫和空虚开始变本加厉地反击着杨灯塔。两具肉体并列紧密在一起，却沟壑千里。可说也奇怪，杨灯塔一身疲倦地到王丽雅这里，卸掉面具，抛却地位，丢掉烦心事，和这个女人相处起来，很是放松。这就难得了，不单是世俗的男女关系，还多了一份心意沟通，有一种叶落归根的踏实感。杨灯塔想，还是因为王丽雅这份纯净，不像前面的女人，一旦落实了肉体关系，就迫不及待地兑现利益，王丽雅没有，他给她就要，不给她也不索取，倒有一种水波不兴的大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