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读完俄罗斯大文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巅峰巨作《卡拉马佐夫兄弟》后，偶然撞见余华评论陀氏的片语：“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叙述像是轰炸机一样向我的思绪和情感扔下了一堆炸弹，把20岁的我炸得晕头转向。”“我当时太年轻，承受不了陀思妥耶夫斯基高强度的叙述轰炸，此后几年里我不敢再读他的作品。可是那种持续不断的阅读高潮又在时刻诱惑着我，让我既盼望陀氏叙述高潮又恐惧陀氏叙述高潮。”更听闻鲁迅也夸赞陀氏很“伟大”，“就因为伟大的缘故，但我自己却常常想废书不观。”不禁窃喜自己二十来岁阅读陀氏之佳构，如啜饮佳酿，庶几手舞足蹈，未有分毫恐惧颜色，遑论废书不观。也许这反而暴露了我的肤浅，但我不想深究。
　　 在浩如烟海的文学典籍中，能快速邂逅《卡拉马佐夫兄弟》，缘起于一段故事。《上海文学》青年编辑甫跃辉应邀来深担任《深圳晚八点》特约嘉宾时，曾提及疯狂横扫大部头文学名著的校园事迹，数次激赏《卡拉马佐夫兄弟》，并直呼鸿篇巨制不易读。同为文学硕士的我，许是羞赧或者不服，遂暗下决心，定要把《卡拉马佐夫兄弟》吃个通透，不就是读书嘛，你行我未必不行！
　　 及至跳入繁复激荡、恰如狂风骤雨的文本世界后，我的阅读初衷获得了极大修正。我摒弃了狭隘的攀比心态，不汲汲于证明自己非学识谫陋之徒，亦不耽溺于击破“鸿篇巨制大不易读”的心理幻象，而是重新扶正了“纯粹阅读”的大旗。
　　 法国思想家布莱斯·帕斯卡在《思想录》中说道：“人，不过是一根脆弱的会思想的芦苇，我们的全部尊严就在于思想。”验证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和他的《卡拉马佐夫兄弟》，确是毫厘不爽。陀氏是俄国文学史上最复杂、最矛盾的作家之一，有人说“托尔斯泰代表了俄罗斯文学的广度，陀思妥耶夫斯基则代表了俄罗斯文学的深度。”在最后一部长篇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中，陀氏更是灌注了自己毕生的哲学思考，借纸上人物之口奔泻恣睢。
　　 《卡拉马佐夫兄弟》通过一桩真实的弑父案，描写老卡拉马佐夫同四个儿子即两代人之间的尖锐冲突。老卡拉马佐夫贪婪好色，独占妻子留给儿子们的遗产，并与长子德米特里为一个风流女子争风吃醋。一天黑夜，德米特里疑心自己的情人去跟老头儿幽会，便闯入家园，一怒之下，差点儿把老头儿砸死。他仓皇逃离后，躲在暗中装病的老卡拉马佐夫的私生子斯乜尔加科夫，悄悄杀死老爷，造成了一桩震惊全俄的扑朔迷离的血案，从而引发了一连串惊心动魄的事件。小说以卡拉马佐夫家族四兄弟——老大德米特里，老二伊万，老三阿廖沙，私生子斯乜尔加科夫为主角，将他们迥异的人生哲学经纬交织进戏剧化的命运遭际中，尽情展现了他们疯狂跑马并激烈交锋的思想。而他们彼此平等独立的思想在统一的事件中也恰好产生了复调的诗学特征。易言之，即是“有着众多的各自独立而不相融合的声音和意识，由具有充分价值的不同声音组成真正的复调”，“众多的地位平等的意识连同它们各自的世界，结合在某个统一的事件之中，互相间并不发生融合。”在众声喧哗中，脆弱如芦苇的卡拉马佐夫兄弟用思想维系住了各自的尊严。
　　 《卡拉马佐夫兄弟》的哲学思想饶有宗教意味。陀思妥耶夫斯基是虔诚的基督徒，他用饱含宗教激情的声音呼吁“用爱来拯救世界”，并将狂热的宗教信仰形诸笔端。他探究善与恶，拷问罪与罚，鼓吹基督教人道主义思想。但他又是相当矛盾的，诚笃的基督徒也会在心里“藏着一个小小的魔鬼”，以致时时怀疑上帝的权威乃至存在。他在给朋友的书信中这样写道，“将贯穿全书的主要内容——它使我自觉不自觉地苦恼了一辈子——是上帝的存在问题。”白先勇评说道，“他一生执著于研讨人与上帝的关系，经常摆荡于天堂与地狱之间，穿梭于神性与魔性的两极，直到他年届六十，终于写下《卡拉马佐夫兄弟》，在人类精神领域中，竖立了一座高峰。”或许正因此，《卡拉马佐夫兄弟》反而在信仰和怀疑、天堂和地狱、神性与魔性的拉锯中获得了更加饱满的思想张力。
　　 作为小说高潮部分的第五卷“赞同和反对”，淋漓尽致地展现了这份张力。陀氏多次指出这部小说“否定上帝的强大力量”，与伊万的无神论独白相比，佐西马神父临终前反对亵渎神明的论调显得苍白无力。经陀氏精雕细琢、天使化身的阿廖沙，在目睹高风亮节形同圣人的佐西马神父尸体腐烂发臭后，更是产生了剧烈的信仰地震。最能代表陀氏怀疑上帝的证据是，在伊万构思的长诗《宗教大法官》中，按照聪明魔鬼的指点，以神之名引领群众，最终大权独揽的宗教大法官，对下凡的耶稣实施肆无忌惮的逮捕和恫吓，似乎预示着魔鬼对上帝的胜利。陀氏在小说中说，“这是一场上帝与魔鬼的战争，战场就在人的心中。”陀氏在早期小说《罪与罚》中说过，“如果没有上帝，那么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从认为上帝可以制约魔鬼到“否定上帝的强大力量”，根源正是对复杂人性的深刻洞察。在上帝与魔鬼的战争中，陀氏充分展示了无神论者伊万及其仰慕者斯乜尔加科夫“无所不可”人生信条的可怖。正因为“无所不可”，斯乜尔加科夫愤而弑父，事后还辩称是伊万的人生信条蛊惑了他，坚持指认伊万才是弑父的主谋。陀氏在“无所不可”中透视到了巨大的魔性，整部作品也因此笼罩着阴郁沉重的悲剧气氛。
　　 天使般的修士阿廖沙可以说是为全篇点燃了希望的微光。他爱全人类，是陀氏宗教理想的完美化身。他温暖纯良地抚慰着身边每一个“被侮辱和被损害”的人，体恤着在狂热的欲望和歇斯底里的人格分裂中痛苦挣扎的哥哥们。他走出修道院，在俗世修行，以微弱的力量和高尚的品德为“善”蓄势，祛除诸般“恶”。陀氏有意为阿廖沙立传，若不是他在创作完传世的《卡拉马佐夫兄弟》后，突发意外暴毙身亡，阿廖沙本可以是续篇中坚持俗世修行，有望进阶超人乃至人神境界的“未来的主人公”。
　　 尽管如此，从现行的小说中依然可以看出，陀氏虽对阿廖沙着墨不多，仍是呵护有加。如果说情欲旺盛、冲动率性的大哥德米特里象征“肉体”，冷峻理智、激进极端的二哥伊万象征“理性”，私生子斯乜尔加科夫象征“魔性”，那么冰雪无瑕的阿廖沙就象征了圣洁的“精神”。肉体、理性和魔性交织缠绕而成的悲剧，令人癫狂窒息，更反衬出了精神的弥足珍贵——如陀氏所言，当“用爱来拯救世界”。
　　 时光滑溜如同狡黠的泥鳅，叫人看得见却抓不着。读完《卡拉马佐夫兄弟》后，恍惚已是一年过去了。犹记得，自从深圳大学师范学院的资料室里借来这本奇书后，周围人无不瞠目咋舌，望之却步，调侃称这么厚的“砖头”足够砸晕一只胖头鹅了。舍友则肃然道，“大学时，听老师讲到过一个理论，叫做创作如游泳，有人气长适合写大赋，有人气短适合写小品。我觉得可以将这个理论推而广之，阅读亦如游泳，有人气长可读长篇，有人气短更适合读短章。我就属于气短型选手，你敢尝试我所不能，厉害，佩服！”可是半年之后，我赫然发现，舍友的书架上多了一本精致厚实的《卡拉马佐夫兄弟》，难道他一直在蛰伏练气吗？想来不禁哑然失笑。
　　 已经数不清《卡拉马佐夫兄弟》陪伴我蹚过多少思想的戈壁滩和荆棘地了。在借阅的那段时光里，无论背包多鼓多重，我都会带上《卡拉马佐夫兄弟》，就像携手佳偶至交，不再忌惮凄风苦雨。即便不开启新篇，重温旧章也足以快慰心灵。
　　 我享受陀氏密集轰炸的叙述高潮，如坐云霄飞车振翼而上又敛翅而下，惊险刺激快然成瘾。我更享受陀氏内涵丰富、信息饱满的思想盛宴，甚至欣然接受了为某些文艺批评家所诟病的滔滔说教，更将其视为裸露在文学土壤之外的金豆子。陀氏在小说中交织善与恶、罪与罚、上帝与魔鬼等哲学与宗教命题，进而铺排成精巧迷离的文学景象的纯熟技法，更是令我叹为观止。
　　 这是一本永远都读不完的奇书。在以后的读书岁月里，《卡拉马佐夫兄弟》仍将启蒙我的思想，激荡我的心灵，丰富我的文学王国。白先勇先生刊载于一九九八年七月《联合文学》第四卷第九期的《恐惧与悲悯的净化》，对此书评价颇高，他称“《卡拉马佐夫兄弟》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晚年扛鼎之作，享誉之高，与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齐名，是俄国文学黄金时代的一双瑰宝。”——深以为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