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心】触摸深埋的岁月(散文)
我知道,我感知的痛,远比汶川这片土地的疼痛短暂得多,轻微得多,甚至不值得一提。尽管如此,我还是多少次问询自己,能写出这些悲怆吗?我之所以迟迟不敢动笔,是因为心中的弦丝绷得太紧,以至于生怕轻轻一抚就砉然断裂;也许悲痛的回忆本该全然忘却,可十二年过去了,我却无法不一遍遍忍受大脑撕裂的疼痛。既然左右是疼,那就试着回忆起一点吧……
一
我从2008年5月12日——震惊中外的汶川大地震的那个下午开始,在清流如溪的泪水中,向汶川的疼痛回溯靠近。
突然接到哥哥从重庆打来的电话:“四川汶川发生八级大地震,姑妈联系不到了,北川,映秀镇震中……”我的心一点一点往下沉。我赶紧问哥哥:“爸爸知道了吗?”哥说不知道。挂了电话,我急忙搜索关于汶川地震的消息。
电脑屏幕上立即闪现怵目惊心的信息:“14时28分04秒,汶川发生里氏8.0级特大地震,震源深度14千米。昔日秀美繁华的映秀镇瞬间被夷为平地……”姑妈家住映秀镇渔子溪村。我急忙拨打姑妈家的电话,拨打几遍都无法接通,再拨打依然忙音。
表姐夫妇在广东工作,我立即打电话过去,是表姐夫接的,听到他急躁地说“家里联系不到,什么情况都不知道,我们正在买机票要赶回去”。惶然失措中又接到爸爸打来电话,问我“联系到你姑妈家人了没?”爸爸电话那头的声音已然有些哽咽了,我安慰爸爸不要着急,也许姑妈不在家中,才接不到电话……“怎么不着急?映秀镇整个都埋在山下面了……”爸爸和我都被这猝然袭来的消息击懵了。挂了电话我愣愣地不知所措,同事一边安慰我,一边关了办公室的门出去了。她不想妨碍我的哭泣,不想让泪流满面的我感到失态。
后来的日子里,我疯魔一般在网络媒体搜索消息,脑海里不断闪现触目惊心的一幕幕。汶川八级地震,山体滑坡,泥石流肆虐吞噬着汶川、北川、青川、映秀镇。还有德阳、绵阳、都江堰、彭州、茂县、理县以及周边地区,均受到严重摧毁。北川是人口最为密集的地方,北川中学一千多名师生埋在废墟下,死伤惨重。
那片裂变的土地还在抽搐、痉挛,灾难仍在继续漫延,余震时有发生,每天的伤亡数据不断上升。
表姐的电话也无法接通了。
当我急慌慌地向公司请假回到重庆老家,与哥哥、爸爸会合时,已是震后第四天的凌晨。我们一刻不敢耽搁,立时启程。飞机降落在成都双流机场,又转乘大巴赶往汶川。车上,我脑子里不断回闪2005年的秋天,我陪父母来汶川探望年迈的姑母时的情景。在水绕菱格的山乡,我呼吸过湿漉漉的空气,到处飘散着甘橘的清香味道,姑妈还引我们游览了举世闻名的水利工程都江堰。而此刻,这还是那个曾令我神往的天府之国吗?这个夜夜笙歌的锦城瞬息间繁华倾覆,如阿鼻地狱般变得阴森恐怖,所有繁华都已终结,我的心也随之一点一点地破碎。
天色灰蒙蒙的阴沉,山崩地裂后腾起的尘埃悬浮于空中,像巨大的帷幔,笼罩着这片死亡地带。沿途空气中充斥着死亡的气息、嚎啕哽咽之声和泪水咸涩的味道。痛楚在无边无际地漫延,阴霾的天空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雨滴飘落在车窗上。车上没有人说话,凝滞的气氛笼罩并且压迫着所有人,我甚至感到每一次呼吸,都需要用尽全身的力气。
离汶川越来越近了,中途道路毁坏,只有从青川绕过去。于是我们又租车立即赶往青川,奔赴北川映秀镇渔子溪村。
可大巴车只能到安昌,因交通实施管制,前面的路已被黄色警戒线拦住,我们只好下车徒步前行。一路所见,那些从废墟中获救的幸存者,慌乱、茫然,他们顾不上寻找失联的亲人,顾不上掩埋邻居的遗骸,更顾不上从废墟中扒出贵重的财物,只是挟着包裹,在嘈杂、纷乱中不顾一切地溃散过来,他们有的相互搀扶,踉踉跄跄;有的拄着树棍,一瘸一拐;有的衣衫褴褛,满脸血污。他们惊慌失措地在逃亡的人群中挟裹着,惊惧着,一双双伸出的手仿佛极力扒着悬崖边石头的缝隙,试图从极度危险的境况下逃生。
几名志愿者拦住进入重灾区的所有人,讲述灾区目前余震不断,应该注意的安全事项。之后,发给每人一个防尘口罩,并一一登记来川事由,联系方式等。
此刻,我们像置身于一个幻念频叠、恐怖横生的蒙太奇画面里。背景,是混沌的雾瘴中满眼的简易帐篷,一边的绿色帐篷,是官兵驻扎的;中间的白色帐篷,是用来医疗救护的;另一大片数也数不清的蓝色帐篷,是供灾民安置的;在绿白蓝帐篷间,人影飞速攒动,身穿迷彩服的官兵和白衣的医护人员匆匆往来穿梭在废墟与帐篷之间。交互剪切、让人惊骇的镜头,不只是訇然坍塌的残垣断壁,也不只是遍野流布的哭喊,以及路边沟渠里越堆越多的尸体,而是不断闪现在眼前的无数张因惊吓而惨白的脸。他们或恐惧、或呆滞,或凄楚,神色中透出寒入骨髓的无助和绝望。画外音,是人声嘈杂,是一片慌乱,是痛苦地呻吟、绝望地呼喊,机械而杂乱的脚步声,沉闷急促的喘息声,还有来不及思索的匆匆对话……
不时听到有人大声吼到:“哭什么!快救活人呐!”又听到拉着哭腔的声音说:“我的家人被埋在几丈深的地方,怎么救?怎么救啊……”有一个中年妇女一口接一口地吐血,救护人员立即将她抬进了帐篷。一个小男孩伏在一具女尸上嚎哭,还有一个头发蓬乱的少女饥不择食地捧着肮脏的薯块大口大口地吞食着。我本想过去抱起那个小男孩,只是朝那个少女望一眼,突然,我发现只顾啃生薯块的女孩身下一摊殷红的血迹,越来越大地扩散着,我急了,脑袋一阵眩晕,快救人呐!救人!我喊叫的声音都在颤抖,变成了嘶哑的声调……
前方道路上巨大的裂缝,如一头史前巨蟒,张开血盆大口,诡异地狞笑着,随时准备吞噬脆弱的生命。
二
汶川坍塌成一片废墟,完全没有了方向感,多方询问才知道前往映秀镇的大致方向,还有五十多里路程。可道路阻塞,桥梁垮塌,落石泥沙遍地,根本无法通行,救灾物资都只能是空降送达。看来是暂时无法找到映秀镇渔子溪村姑母一家人了,我和哥哥只能安慰心焦如焚的爸爸。
人类最可贵的精神,往往在生死抉择时充分展现,在巨大的灾难中粲然升华。看着满地东倒西歪的人们那一双双渴求的眼神,听着他们凄怜地恸哭,在惨状与血泪奔流交汇的现实场景里,所有人的良知都在被唤醒,人性的柔弱和善良在灾难的废墟之上豁然挺立。大哥对我说:“小妹,既然我们现在暂时去不了映秀镇,只有等道路桥梁打通才能去找姑妈一家人,我们也不能在这里闲着,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听说好多娃儿都被埋在教学楼下面了,我要和他们一起去救人。你同爸爸就呆在救护区,不要乱跑,就在这里等我回来,一定要照顾好爸爸,别走散了。”爸爸听到哥哥这么坚定的话语,只是面色沉重地点点头说:“一定要小心,余震不断呐!”哥哥投入进志愿者的行列里,与无数素不相识的人并肩携手,在悲痛中凝聚力量,在残垣废墟中进行分秒必争的生死博击。我和爸爸,与很多来自全国各地寻亲的人们一起在救护区协助工作人员搭建帐篷,分发食物,维持秩序,有的人把遍地瓦砾的地面整平再铺上砖块,在蓝色帐篷和白色帐篷之间修出一条条小便道方便救护人员和伤员行走,有的人在打扫帐篷周围的垃圾……所有的人都是自发的,每个人都在默默地干着力所能及的事,没有人安排。
时不时有盖着帆布的运尸车开过去,又有运送伤员的车停下来,谁也无法知道这场浩劫的规模,可人们无暇思索,无暇感觉,甚至来不及为骨肉强行剥离而长时间悲恸,就投入到紧张的救护之中。伤员越来越多,帐篷越搭越多。我和爸爸随大家一起往各帐篷里安置幸存者,虽然帐篷简陋甚至有些寒碜,但足以给他们些许的安全感。远处废墟的至高点上拉着一条巨大的红色横幅,上写“总理在北川中学”几个大字。无论多么坚强的人都会热泪盈眶——是悲痛的泪水,也是激动的泪水,奔赴现场的志愿者们个个泪光闪烁,群情激昂地托举着条幅,高喊口号:“汶川顶住!中国加油!”
因震区道路堵塞,余震不断,造成食物饮水供应不及,炎炎烈日下我们每人一天才领取一瓶矿泉水。因为供应紧缺,中午过后我才领到一瓶水,真是口渴急了,刚要拧开瓶盖,突然想到,爸爸在哪儿呢?
几番焦心地奔走,终于在白色帐篷区找到了爸爸,爸爸说:“我年纪大了,医护人员交给我个简单的任务,让我看护这顶帐篷里的伤员输液。”看到爸爸在每个伤员身边巡视,一丝不苟的样子,心里一阵发酸,眼泪又忍不住流下来。“爸爸让您受罪了!”“这算啥?莫流眼泪。”说着,爸爸用手为我擦去泪水,“比起这场灾难,这算啥子?傻丫头!”我越发泣不成声了。这时我才注意到,爸爸的眼镜架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蹭上了血迹,我连忙上前摘下来擦干净替他戴上。“不知道去往映秀的路什么时候能打通?你哥哥啥时候能回来?”爸爸担忧地低声说。我对爸爸说:“别担心,天黑了看不到了,哥哥就只得回来了。”我深知爸爸此刻的焦虑心情——姑妈至今生死未卜,哥哥又在随时可能坍塌的废墟中参加危险救援,我只能用如此无力的语言安抚爸爸。爸爸说:“你快去做事吧,不用守在我这里,你也注意点安全,等你哥哥回转来了,你俩就来这顶帐篷找我。”“嗯!”我答应着,“爸爸,这是我刚刚领到的一瓶水,你快喝点吧,看你嘴唇都干裂了。”我把矿泉水递给爸爸就快步奔出帐篷,我不想让爸爸看到我又流泪的样子,他会训我没出息的。
随着夜幕降临,陆陆续续有穿着桔红色警戒服的志愿者从山上废墟中走下来,我焦急地在人群中寻找哥哥的影子。不知又过了多久,一个熟悉而看上去很疲惫的身影终于出现了,是哥哥!激动的我赶忙迎过去,“哥哥,哥哥,我在这儿,哥哥……”
“小妹,你们都还好吧?爸爸呢?爸爸在哪里?”哥哥拉起我的双手急切地问着。我和哥哥在医疗救护的白色帐篷里找到了爸爸,他正在专注地为伤员擦拭身上的血迹,我和哥哥进来他都没察觉到。“爸爸!哥哥回来了!”爸爸转身惊喜地看看哥哥,又看看我,“鹏儿,梅儿。”爸爸叫着我和哥哥的乳名,一下将我们兄妹俩搂住,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我们三个人紧紧地抱作一团,激荡在心中的万语千言化作泪水长流,谁能体会得到,在这样非常时刻的完美团聚是多么弥足珍贵啊!
爸爸问:“鹏儿,你没刮伤吧?上面山里啥情况?”哥哥说:“我没事,山里房屋全部倒塌了……”说到这里他突然情绪失控,声音变得哽咽,然后转身慢慢走出帐篷,蹲在地上把头埋进双臂,掩面失声痛哭起来,只听到他一直不停重复地说着三个字“太惨了,太惨了,实在是太惨了,今天扒出来的没几个是活着的……”从小到大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哥哥这样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好像一个找不到家的小孩子般的绝望和无助。
哥哥说,一位母亲被埋在废墟下长达72小时之久,但她用自己的脊梁顶住压下来的水泥混凝土,用生命呵护她身体下的孩子,直至孩子被解救时她的生命才终结。学校的一位老师跪在地上护住身下的三个学生,以自己生命换取三个幼小的生命。还有灾区一线的医护人员,灾难面前她们的生命同样脆弱,余震来时却没有一名医护丢下伤员独自逃生。每个人都在以生命来诠释生存的价值,并帮助他人找到生命的意义。在巨大的灾难面前,人性之花绽放出了最壮美的光华。
5月17日,震后第五天,天朦朦亮,在淡淡的晨光中,哥哥随志愿者们又赶往重灾区,在废墟里争分夺秒地搜索、挖掘、解救,他们希望能发现生命的迹象,哪怕是极其微柔的呼吸,哪怕只有一线生的希望都绝不会放弃。他们蹭得浑身都是伤,人像疯了一样地就知道不停地扒呀,扒呀!
哥哥后来告诉我说,他们和部队里的战士一样都是跪着用手刨开压在受伤的人或已遇难者身上的石板、水泥块,一双双手都磨出血泡来。哥哥说,有一个北川县残疾人,她叫何纯英。在灾难来临之际不但成功自救,还救出邻居一家人。如今想来,所有人在大灾面前,都因善良激发了勇敢,因人性迸发潜能,因苦难强大了内心。活着的人,不管是否曾遭受命运的不公,在巨大的苦痛面前,却都毫不退缩,迎难而上,以顽强的意志力和柔弱的身躯生发出感天动地的壮举,这也许就是生的崇高意义吧!
傍晚时分,不知道哪个帐篷里突然惊呼一声“有信号了!”一时间,帐篷里一阵骚动,所有人都想找寻亲人,每个活着的人都想给亲人报个平安,许多人拿着手机泣不成声,眼前又乱作一团。我的手机早就没电了,跟一位志愿者借了手机,给表姐打电话未通,又赶紧给远在重庆的妈妈报平安。爸爸简洁地诉妈妈:“我和两个孩子都很好,不必挂念,大姐家里现在还没有消息,道路不通。我们借的别人的手机,都在排队打电话,不多说了。”然后就挂了。
爸爸在担心姑妈的安危,看得出他心情无比沉重,只是放在心里默不作声。映秀镇通信全面中断,成为与世隔绝的“孤岛”,我们无法得知姑妈家的半点消息。看到天空有运送物资的飞机一闪一闪地飞进山去,我赶忙抬手指向天空:“爸爸你看,姑妈她们一定不会有事的。”
震惊中外的汶川大地,惨烈又血腥的一幕幕,时常在你眼前荡来荡去。那是尸骸如山、血流成河、面目全非、血肉成泥的场景……
每次提笔,你都会被情绪绑架导致叙述被迫中断,可想而知,你得情绪难以自控到何种程度。你的每一次书写,都是在将难以痊愈的伤口一次又一次地重新撕裂、翻开,然后再血淋淋地呈现于人。
令你的心訇然寸断的,从来不只因为自己亲人的离去,还有你眼看着自己同胞的生命,以一种极其惨烈极其恐怖的方式——陨落。
请原谅,我是真的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词来形容,才算是恰如其分。唯愿你坚强,早日摆脱人生的噩梦。

感谢嫣然一路相知,相伴。遥祝夏怡顺遂!
其实,泪已流干,痛已麻木,甚或结痂的疤也在慢慢淡去,只是作者这一笔凝重,如似无端地被断了墨汁供给一样,恹恹地未曾一吐为快。于是,为了忘却的纪念,为了把柔弱中的悲怆置于苍凉,也为了从今以后慰自己一贴愈伤的良药,她不妨狠心地再撕裂记忆,让血淋淋与惨荡荡突兀出来,遂陈了这一纸仓惶,驱梦魇得清晰,亮出人性本能的善良和绝处已重生的新曙光。
窃以为,回忆性的纪实散文最难写,尤其相关这类灾难性的大事件,因为随着时间的推移,加上或许有的政见性的“和谐”处理,而今之所言谈的,往往与事件当时的实情或多或少发生了偏颇,故而在伤口上再行“手术”,这需要作者、读者以及当时事件亲历者付出莫大的勇气,这一点,难能可贵,也最摧心伤情,我谨以个人的名义,像作者、读者及亲历者致敬——生命如盖,感谢你们以坚强顶天立地。
文章执笔凝重,书写场面宏大,但能叙事清晰,既还原了事件的真相,又挖掘出许多不为人知的当时场景,无论从情感方面,还是从精神方面,都能深深地抓住人心且让人为之动容,如此佳作,不饰以矫揉造作,不点缀摛藻绘句,只以含毫命简事通俗,直剖场面,更达人肺腑,读罢让人久久说不出话来,因为凝噎已替代了所有的情绪。
双手合十,为记设祭,惟愿逝者长宁,生者伟大,多难兴邦,我们向来是挺着胸脯前行着,祈国富民康永恒!
感谢郁李仁老师对社团的鼎力支持,以及对我一如既往地鼓励。遥祝夏怡顺遂!

遥祝夏怡顺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