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年过去了，我一直相信，在某个地方，有一个小精灵，在那条蜿蜒的山路上，正以最快的速度朝我奔来。在落日的余晖中，它就像一匹金色的战马。依然是此生我见过的最完美的奔跑。那矫健的弧线，一次次，腾起，腾起，绵连成天边美丽的彩虹。
　　
　　 一
　　 这里的山，高大，巍峨。这里的河，悠悠流淌漾清波。
　　 绿树掩映着的村落。房，多是瓦房，青瓦。偶有茅庐。墙，多是土墙，黄褐色土。
　　 沿一条蜿蜒的公路七八里，攀羊肠小道三五里，至半山，是一条从山腹穿出的铁路。上铁路，一步一枕木，行数十步就在高桥上了。就看着前方走，往两边看会打寒颤。过桥，是一个长长的隧道，手电筒的那一束光，在枕木上只是一个点。终于挣脱黑的深浓，亮了！
　　 渐行渐开阔，前方，是一个小站。
　　 小小的候车室，背后是百丈悬崖，前面是长长的站台，站台边是铁路，铁路边是千仞绝壁。
　　 这儿，是方圆百余里的人们去向远方的起点。
　　 这儿看不到绿树掩映着的那个村庄。但在那个村庄看得到这绵延开去的山。
　　 我每天放学回家，只要看远方，就看到这山，看到这半山而起的高桥。
　　 这山，是乌蒙山。这高桥架起，才于山间穿出又入山腹不见的，是1958年开工建设，1966年接轨通车，1970年全线运营的贵昆铁路。
　　 这桥向东，是连续隧道，待从一个叫“老虎咀”的隧道穿出，又是桥梁。526米长的大桥另一端，是“狮子口”隧道。桥横跨于峡谷之中。有河自远方来，近此，河忽不见，从山体下的溶洞中自西向东穿过去了。暗河伏流，出露后流啊流，就是那悠悠的漾着清波的河了。这河，是北盘江上游。
　　 这是我的第二故乡，初来乍到是我六岁那年上小学一年级时。几乎每家都一样，房前或是屋后，都有几颗果树，一蓬翠竹。门前都有一块平整的地面。有着大大的，很平整的水泥地面处，是公社，供销社，食品组，粮管所。这几个地方一样是瓦房。墙，有石头砌的，有砖砌的。供销社和公社我们不时会去。
　　 供销社前面很宽，有时会有好多小马车停在那。是等着拉肥料的。供销社里有好多东西，可我都看不全，踮着脚只看得到货架高处的一些商品。但我记得那儿的味道。布匹的味道记忆尤深。我管那些味道叫“新”。“新”味让人愉悦。
　　 公社有两两相对的四幢房，围成一个方形，中间是篮球场。若放电影，放映机就在球场正中，周围是大家各自从家里带来的小凳，对面的墙上挂一块银幕。另一面墙上是很大的字，“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
　　 学校也有一块开阔之地，但墙是土墙。旁边一大片蟠桃园流溢着香。蟠桃成熟的那一季，在某一天，全校师生一齐去摘。蟠桃很大，两手握着使劲一挤，再一掰，就沿腹缝线完美地分开，核就在其中一半上，与果肉不粘连，我们叫离核（lihu）。桃核完美，桃核上的纹路完美地印在果肉上。放学时，大个大个的蟠桃装满了书包。
　　
　　 二
　　 于这个村庄，我十分欢喜。准确地说，是十二分的欢喜。只是加上的这两分不那么淋漓尽致。它让我有时情不自禁地如马驹子样撒开四蹄欢跑时，忽地收住——“嘘！悬崖勒马！”因为我怕。
　　 我怕着的，是这里的一些狗狗。长大后知道它们有一个非常好听的名：中华田园犬。对，它们属于中华，属于田园。有自由广阔的天地，伴勤劳厚朴的人民。共稼穑之香苦，听风听雨看日出。
　　 其实我是很爱狗的。
　　 我爱它们的可爱美好。爱它们会耷拉着也会竖起的小耳朵；爱它们闪亮透澈明净的大眼睛，爱这迷人的眼睛里透着的光芒，有似水的柔情，有不容执疑的坚定，有温暖，有庄严；爱它们黑亮的小鼻子，嗅嗅你，嗅嗅我，嗅嗅他；爱它们翘起的、摇着的、卷着的小尾巴，爱它们转着圈圈咬自己的小尾巴，小尾巴就是快乐，快乐就跟在身后啊；爱它们从雨中奔到屋檐下，湿漉漉的身子使劲一抖，那四处飞起的水花，噢，飞到我脸上啦！静谧的冬，我踏雪而来，它欢快的步伐，为我绘一朵朵小梅花。
　　 我爱它们的高大威猛。这“高大”，是后来潜意识里生长出的。因为在我的孩提和少年时代，我见过的狗只有一种，就是田园犬。黄狗，黑狗，白狗，花狗。这是以颜色来叫。有的黑狗，双眼内侧上方有两个黄色的点，和眼睛差不多大小，在周围黑色的衬托下非常好看，就像一双眼睛。我们称其为“四眼狗”。“四眼狗”不多。这些狗的大小都差不多。身子高五十公分左右，身长六七十公分，轻灵，迅捷。后来知道有各种被冠以“宠物”之名的狗。且第一次见到的宠物狗可以抱在怀里到处走，我一下觉得故乡的狗实在太高大了！样子高大，形象高大。好有威仪！让人生敬！
　　 我爱它们的忠诚守护。它们以一己之力，守一家之安。如一个战士，守着神圣不可侵犯的疆土。你若擅入，我先以吠警示；你若不听劝，我定当成全。出击！矫健的身姿，带风的速度，一跃而起！你转身就逃，我得饶人处且饶人，追一小段就停下，“吾——汪！”“吾——汪！”“吾——汪！”“听好！”“别再！”“来犯！”你若执意向前，握之以石，执之以棍，来吧，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虽手无寸铁，身体就是钢枪。强悍的咬合力，让我含而不露的牙，轻松穿透你的衣裳，直入你的皮囊。当然，最完美的收场，是在我迎战前得到情报，你是自己人。
　　 这样的狗狗自是让我爱到心肝里去的。我怕的，是那些不按常理出牌的家伙。一种是不出声，悄无声息地从你身后，冷不防来一口；一种是见人跑就追着咬，不小心就挨一口；一种是不分时间地点，见人就吠，莫名其妙吓你的狗；一种是狭路相逢，你退一步，它进一步，咄咄逼你的狗。
　　 第一种多半没办法应对。大人被咬过，孩子被咬过。虽然只是极少数，但有这种存在，就让我怕着。几乎每家每户都有狗。我去上学，得穿过好多人家，好多果树，好多蓬竹，再上山坡。只要到了山下，就一片开阔，不用小心儿打着鼓。江湖之大任我行！可没行几步，却是一片坟地，唉，心有戚戚焉，求学之路难，壮着胆上山。
　　 见人跑就追着咬的狗时时遇到。每次放学回家，一到那坟地，总有一声大喊，“鬼来啦！”于是小同学们开始飞奔，争先恐后地奔，生怕落在最后被鬼抓住。这大队人马一喊一奔的，狗蹿出来啦！过了那开阔处路就窄，只能一个跟着一个，总有一人在最后。最后的那一个，没被鬼抓，倒是可能会被狗咬。不过，全校被咬到的同学也就那么三两个。
　　 我跑得快，但自从我发现坟地里有好多好多绿得发亮的叶，开着一样美好的花时，和同学们一起时我就不跑了。一个人上山也不用壮胆了。这样的地方，怎么会有鬼呢？即使有，也一定不会捉人。这美好的花我们叫扁竹兰。多年后读到《会唱歌的鸢尾花》，好好听的花名，这花是什么样的呢？查询，原来儿时的扁竹兰就是鸢尾花。鸢尾花是如此美好。
　　 既然不跑，这第二种怕就没有了。且我也知道了若跑着时有狗追来，就马上停下。可别有任何不友好之举，包括表情。努力平静下来，用目光和它交流，这温柔的一对峙，干戈化为玉帛。
　　 对不分时间地点，见人就吠的狗，停下来看看它，不出声，然后慢慢走开。有个同学告诉我，一次他遇到这种情况，急中生智对着狗“汪汪汪”地吼个不停，狗就乖乖地走开了。这法子我没试过。因为这个同学高我很多，也很壮实。我没敢冒这个险。
　　 至于你退一步，它进一步，咄咄逼你的狗，那真是狭路相逢勇者胜了。挺住，别再后退，你一定要目光如炬，坚定有力，脚边若有石头，从容地拾起，瞄准，拼尽全身之力发射出去。一种情况是，它嗷嗷叫着逃开了；一种情况是，你逃不掉了。
　　 我没被狗咬过。最险的一次，千钧一发之际，一只鸡救了我。办法都不管用。一只大狗正朝我冲来。身边有鸡的“大叫”声，是被啄了，伴着急速地扑腾翅膀的声音，一只鸡惊慌失措地飞到了我与狗之间，狗恼羞成怒，追着这鸡朝栅栏草垛竹林间去了。我惊魂未定，看着地上的鸡毛，看看四周，看清了局势。硝烟在一只大公鸡与一只母鸡之间燃起，母鸡节节败退，公鸡穷追不舍，战线越拉越长……母鸡舍身相救，我记着这恩。咦，或是上辈子我曾与它有什么交集？擦肩而过的一个微笑？“语善、视善、行善”无意而为之一？皆有可能。吁，必有因果。
　　
　　 三
　　 小学三年级时，有一只狗跑来我们家，我们不知它从哪里来。它看着怪可怜的，瘦得肚子靠后腿的两边都凹下去了。
　　 “小青狗，乖！”爸爸轻轻地抚摸它。小青狗安静地伏在我们身边。我感觉到有一种东西在我们的身体和它的身体之间流淌，是热的。
　　 “小青狗，乖！”在爸爸最温柔的唤里，在它最安静的注视里，我真真切切感觉到了我们之间的关联。
　　 “小青狗，乖！”我们就叫着它“小青狗”了。虽叫着“小”，但它是长大了的，是高大的。“小”是因为爱。“青”是它的毛色，就象书上看到的狼。至今，除了小青狗，我从未见过这种毛色的狗。
　　 小青狗亮晶晶的眼睛会说话，我常常呆呆地看着它的眼睛，它也那么地看着我。我从那里看到温情，同时感觉着我温柔的心。每一次深深的注目，便是一次懂得。我喜欢它黑黑的眸，这黑黑的眸在黑夜里会发亮。我看过那黑黑的眸里盈着泪。看过它怀想，看过它欢欣，看过它的喜悦和幸福。
　　 小青狗跟着我上学。到学校，我让它回家，它跑几步，回头看看我。跑几步，又回头看看。
　　 一天，在学校与家之间的路上，温顺的小青狗发怒了。它弓着背，皱着鼻子，龇着牙，垂着尾巴，低低地吼着，目光锐利地与一只狗相对。战争一触及发。咆哮声起，尘土四起，两只狗嘶咬在一起，两个勇士的徒手格斗起。那排山倒海之势，震得我连连后退。
　　 我听小同学说他看过两头水牛抵架（就是斗），从地头抵到崖边，一头从崖边掉下去了，另一头也跟着跳下去，没有决出高下，还要接着抵。
　　 我不敢想象这种残忍的两败俱伤，不敢想象眼前的决斗会是什么样。我要把它们分开！但我太弱小了，我的喊声被吞没了，只有战场，没有我。小青狗遗忘了我的存在。
　　 个头比小青狗大的大黄狗成了小青狗的手下败将。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我们！我想这一仗让小青狗在这块陌生的土地上、在黄狗黑狗白狗花狗中声名鹊起。从此，我曾怕过的都成过往。“心中那自由的世界，如此的清澈高远！”在那青山绿水间，在阳光与果香中，我想跑就跑，不用“悬崖勒马”，我铁皮文具盒里的铅笔在小书包里齐欢唱。
　　
　　 四
　　 小青狗的毛色一天天润泽了，光亮了，漂亮极了。第二年，小青狗生了一窝小狗，其中就有一只“四眼狗”。不知大人们的消息怎么这么灵通，可爱的小狗们被一个个抱走了。
　　 在那蜿蜒的公路边，离家五六里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建起了一个“烟叶站”。
　　 后来，我沿那条蜿蜒的公路，攀着那羊肠小道，走过高桥穿过隧道，坐着绿皮火车到外地上初中了。每月放假回家，我只要到烟叶站，小青狗就跑来迎我了。它高高跃起，两只脚向前一伸展，一下就好远。后脚落地时，它的背拱起，像有一个弹力，忽地！拱着的背弹开！最长地向前方伸展开！它已在空中了！那敏捷与速度，那一下一下腾起的弧线，让我多么的痴迷和惊叹。那是我此生看过的最完美的奔跑。在那乡间的路上，它像离弦的箭朝我奔来。在那落日的余晖中，它像一匹金色的战马。它以最快的速度向我奔来。我朝它奔去，它摇着尾巴不停地嗅我，咬我的裤脚，跳起来舔我的脸。我不住地拍它的头，抚摸它，它的小鼻子随着我手的方向，不时把我的手含在口里，轻轻地一咬，一咬。
　　 我们回家，小青狗。妈妈正为我们升起袅袅的炊烟。
　　 等我上高中，绿皮火车把我载得更远了，寒暑假才能回家。我只写信告诉爸妈。巴山夜雨未涨秋池，小青狗怎就知道了我的归期？
　　 后来，小青狗没来迎我了。当落日的余晖蕴染出第一缕晨光，当第一缕晨光开成金色的夕阳，我金色的战马还没有来。
　　 当所有的时空都闪着金光，乌蒙山里又朝晖，小青狗，我来迎你，以最盛大的礼遇，带着我最柔软最雀跃的心。
　　 小青狗不会来了。
　　 我相信它是老去了。
　　 村里的狗几乎都被打了，说是为了防狂犬病什么的。
　　 尽管我曾听到，我们家的小青狗正在粮管所旁的鱼塘边散步，然后就倒下了。
　　 但我宁愿相信它是老去了。
　　 想来这般灵与慧的小青狗渡过了一个个劫，但这次，它累了，要回去了。
　　 它来我们家的时候是几岁呢？
　　 或是一切皆有使命，你我亦然。一如我仰望着的贵昆铁路，我时时仰望着，幸福或疼痛地走着，静静地走过的这一段，中国铁路建设史上的伟大工程，非“神兵”无以成就的壮举。当2012年12月6日沪昆铁路这一段的双线开通时，它就完成了它的使命。46年的光阴，半个世纪的守候，长眠在沿线的铁道兵战士们，长眠在这块土地上来自四面八方的铁路建设者们……
　　 在磅礴的乌蒙山，在北盘江上游，在绿水碧波与暗河急流间，在青瓦土墙与稼穑苦香间，在鸢尾花的歌里，翠竹间的虫鸣鸟语里，在几个世纪与火车的呼啸声里，我十二分地爱上了这个村庄。
　　 每一分都爱得淋漓尽致……
　　
　　 五
　　 小青狗，在茫茫的尘世，你只身一人来找我们，我们一起度过了灿烂的华年。你为什么来的呢，你的前世今生和我们有着怎样的渊源呢？
　　 你为我与大黄的那一战，我知道你受伤了，可你还那么快乐地朝我奔来，全力以赴为自由而战，我们赢了。在那青山绿水间，在阳光与果香中，我情不自禁地如马驹子般撒开四蹄的欢跑走了。你跑跑又回头看我，跑跑又回头看我的你，这次，怎么就一去不回了呢？
　　 小青狗，妈妈在等我们，等我们一起回家。妈妈已为我们升起袅袅的炊烟。妈妈走了。爸爸也走了。我嗅过的柴火的味道，那黑得发亮的大块大块的炭，所有和炊烟有关的，统统的走了。
　　 你还会从雨中奔到屋檐下，湿漉漉的身子使劲一抖，噢，你身上的水花飞到我脸上啦！我踏雪而来，你欢快的步伐，在雪地，为我绘一树的小梅花。
　　 小尾巴就是快乐，快乐就跟在身后啊，你是快乐地走的，我们都是快乐的。
　　 嗯，小青狗有时不乖。那天我到车站，你奇迹般地在那里。我揽着你，问一会你要怎么回家？怎么过那长长的隧道？我告诉你在隧道里要竖起小耳朵，听到火车来时要跑向最近的躲口。我多想带你去上学，多想。火车开动，我在车窗里，看着依然在站台上的你。你蹲坐在那里，朝晖沐着你。在百丈悬崖与千仞绝壁间，你安如磐石，一身金光……
　　 （庚子孟夏，原创首发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