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五周年】太阳下的罪恶(小说)
一
源河村是一个沿着河堤而建的小村庄。堤的北坡是一个个庄户人家的房子,低矮潮湿,有些瓦房,有几十年的光景了。当年的房子是用红砖砌就,现在还保持着当年的模样,风吹雨打下,红砖已经被雨水腐蚀得失去了本来面目,原有的棱角都被磨平,被雨水冲刷出一道道口子。
堤的南岸,是蜿蜒曲折的源河,现在是干旱期,水位已退到了最低点,偶尔有几只船浮过,其余时间,河水都是静静地流淌。河的两岸,杂草丛生,在连续一个月没有下雨的时候,依然枝叶繁茂。
小美开着车,沿着堤岸回家。在这一段路,她特意放慢了车速。她眼睛不时看着源河岸边,那是她小时候的乐园,她和小峰、小微,对,还有小芳以及一大群孩子,经常在河滩上玩。她记得小芳比他们大两岁,长得最高,是孩子的头。能玩一些什么呢?大多时候是捉迷藏,藏在一个地方不动,等别人还找,这个游戏的乐趣性在于不能藏得太浅,那样一下子就被人找到,那就是个傻瓜,那也不能藏得太深,像有一回,小美藏在早已废弃的曹家老屋,大伙都没找到她,天黑了,小伙伴们都回家了。月亮升上来,妈妈带着哭腔的叫喊声在河滩边回荡,她蹲得有些麻木了,却没有一个来找她出来。那个躲藏的房子,黑乎乎的,趁着月色,她看到房子有些地方已经倒塌了,地面都是泥土,院里杂草丛生,一把废弃的锄头就那样孤零零地扔在院里,锈迹斑斑。她居然一点也不害怕,实在无趣了,她慢慢走回家。妈妈见了她,一把抱住,放声大哭。父亲却解开皮带,对着她们娘俩一阵暴打,皮鞭像雨点一样洒下来,妈妈把她护在怀里,任由那皮带在她身上抽出一条条血痕。
她的车开到了三叉口,路的左旁,她家的别墅高高矗立,在旁边几户低矮的房子中鹤立鸡群。院子里种了些易养活的花花草草,圆鼓鼓的多肉占了城市之后,也开始向乡村弥漫。妈妈真是很奇怪,自己天天喊“减肥”,却喜欢这种胖乎乎的植物。
她家的老房子也还保留着,从房子的后门出去,是一大片空地,空地的周围是围墙,以前是用泥沙筑成的,现在换成了砖头。空地上栽了几株山茶花,长得枝繁叶茂,每到现在这个时节,山茶花开得红艳艳的。
她看见小芳妈妈正站在自家院子里,不知和妈妈说些什么。
小芳妈妈和自己的妈妈年龄相仿,却苍老得像个七十岁的阿婆。中秋节过后的风带着丝丝凉意,掀起了小芳妈妈满头灰白色的头发,她的脸上全是皱纹,像一枚风干的核桃,全无表情。眼睛灰败,看人时目光全无焦点,眼神涣散。她佝偻着背,仰着脸和小美妈妈说话,嘴角似向上扬,却又全无笑意,像一个努力想笑的人,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反观自己的妈妈,保养得十分得宜。她虽然生活在农村,但生活标准早已超过了许多城市老人。她今年53,看起来却只40出头,她穿着一身黑色的连衣裙,身材苗条,略施粉黛,便是这大河村第一美人。
此刻源河村第一美人并不美,她柳眉倒竖,指着小芳妈妈鼻子说着什么,脸上青一块红一块,情绪十分激动。
看见小美从奔驰车上下来,两个女人都停了口,望了她一眼,闭口不语。小芳妈妈头一低,蹒跚着脚往家走。她的家就在小美家隔壁,两家隔了一条两米宽的马路,那个房子不知建于哪一年,墙上有几个白字的仿宋字: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
小美妈妈一把拉住小美,将她拉进屋里,又去关上了院子里的铁门。
“干嘛?”
“小芳妈妈不知又发了什么疯,刚才来找我,说有人看见小芳失踪的那个下午,你和小芳在一起玩,这是什么疯话,谁说的呀,叫他站出来!”
小美一脸漠然,说:“小芳都失踪20多年了,还有人说闲话。”
“小美,人家是妒忌我们家发达了。要是你爸还在,不知道会高兴成啥样。可惜,他失踪20年了,就剩下我们孤儿寡母。”
“他不是我爸。”
“你这孩子,继父也是爸。我们现在住的地方,还是他的宅基地。”
小美不再说话,去厨房做饭。她五岁的时候,被妈妈带到这里,那时候,她已经记不清是被妈妈带了多少户人家了。妈妈总是换男朋友,每次也总是呆不了很长的时间,长的两年,两个月的也有,如果不是继父失踪,可能这里也早就不是她的家了。继父长得高大凶悍,眼睛牛一样,喜欢盯着人看,让人不寒而栗,他也不爱到田里操作,就爱喝酒打老婆,据说,他之前的老婆,就是被他打跑的。那时候小美还小,不懂这些,是后来长大了,是别人嚼舌根听来的。
小美也不懂妈妈,为什么一定要依附于男人,像一根藤蔓一样,一辈子离不开男人,继父失踪20年了,妈妈又找了几个,每个都长不了,现在又谈了一个比她少20岁的小鲜肉,只是避开她的眼睛。
晚饭已经摆在餐桌上了,有豆荚炒肉,有红烧丝瓜,还有一个紫菜蛋汤,妈妈洗了洗手过来吃饭,尝了一口汤:“小美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小美扒拉了一口饭:“妈,我今天回来,看到堤的那一边都荒了啊?”
“是啊,以前有几个老板包了个沙场,开始说要包十年,合同都签了,把那边的树啊、老房子都夷平了,搞了几年,生意不好,就没搞下去了,那里都长满野草了。”
小美平时不回家,她在市里开了一家叫“艺美”的美容院,生意红火。但这几天,她心绪不宁,工作心不在蔫,老是出错,合伙人觉得她太累了,就让她回乡里休息几天。
天刚擦黑,院门的电铃就响了,妈妈大呼小叫地喊:“谁呀?来了,来了!”
暮色里,一个农村妇人站在门外,看不清面目,妈妈却一眼就知道是小峰的妈妈。小峰也和小美差不多年纪,小时候,经常在一起玩耍,长大后,却疏远了。
小美妈妈看见小峰妈脸上一股愁苦色,忙将她让进屋里来。
小峰妈说:“小美是不是回来了,我看见她的车回来了,我有点事想求她帮帮忙。”
客厅的大灯下,小峰妈一把跪在小美面前:“小美,求求你,行行好,帮帮我家小峰吧,小峰被公安抓了,我们家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我听别人说,公安局长的老婆都去你那个美容院做美容,你帮帮我们家小峰吧。小时候,你们是玩得最好的朋友,那时候,小芳欺负你,都是我家峰峰帮你啊,现在求求你帮帮忙啊!”
小峰妈妈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着,干瘪瘪的脸上全是泪,她用衣袖擦了又擦,却怎么也擦不完。
好不容易送走了小峰的妈妈,小美全身疲累,她洗了澡去睡觉了,却怎么也睡不着,眼前浮现的都是小峰、小芳那些小伙伴们的影子。整个晚上翻来覆去,一直到快天亮了,才睡着。
二
小美五岁了,她刚和妈妈从另一个镇上迁到这里居住。小姑娘漂漂亮亮,穿一身公主裙,站在院里的土坪上,吸着手上的棒棒糖。十岁的小峰,眼睛盯着她手上的糖,口水不停地往下流。小美把手上的两块糖全部给了小峰。小峰剥开糖纸,小心翼翼将糖放在口里,脸上一副满足舒服的神情。
“我带你去玩。”吃完糖的小峰,觉得不能白占小伙伴的便宜,他牵着她的手,带她到河堤的南岸去看蚂蚁搬家。一条长长的,由成千上万的蚂蚁结成的“军队”,正在朝着堤岸边爬过去,一只接一只,秩序井然。两个小朋友蹲在地上,看着那些蚂蚁大军,眼睛都不眨一下。这时候,忽然有一只穿着凉鞋的脚伸过来,将地上的蚂蚁辗了又辗,蚂蚁们马上乱了,到处逃窜。
小美抬起头来,看见一个穿着花大褂的女孩子一边踩蚂蚁,一边说:“这有什么好看的,傻宝。”
旁边一群孩子一边拍手,一边喊:“傻宝!傻宝!傻宝……”。
小美指着穿花褂子的女孩喊:“你是坏人!”
女孩子比小美高一个头,走过来,抬手就打了小美一记耳光,然后又将她摔在地上,一颗石子将小美的膝盖磕去了一块皮,血珠马上渗了出来,浸湿了她的白色的长袜子。
小峰冲过来和花褂子打成一团,旁边的小孩一起冲过来打小峰。草地上,十多个孩子战成一团。待大人赶过来时,全体都负了伤。小峰虽然势单力薄,但他勇猛凶悍,不少孩子在他手上吃了亏。
花褂子女孩叫小芳,是这一群孩子的头首,经常领着一群孩子上窜下跳,谁敢不听她的,她被孤立谁。
小芳的脸被抓了两条血痕,她一个人对着地上的小美猛踢,正起劲时,哪里会想到小美突然爬起来,用头猛冲她的腹部。小芳猝不及防摔在地上,小美坐在她身上,用手猛抓她的脸。
被带回家的小孩,有些被家长教训,打得青一块紫一块。而小芳的妈妈是个凶悍的农村妇女,她带着女儿冲到小美家,一顿乱骂,小美妈妈也不是省油的灯,两个女人打成一团。你抓我的头发,我踢你的小腿。谁也没占到便宜。
从此之后,两家结下了仇恨,互不理睬。
小芳占据了整个草地,她和一群孩子在草地上做游戏,一会儿追到东,一会儿追到西。小美眼巴巴地看着他们,但她不敢过去,她怕小芳打她。这时候,一只温热的手牵着她。她转头一看,是小峰。小峰说:“我俩一起玩!”
冬天来了,草地枯了。小芳他们再也不来玩了。小峰带着小美在草地上玩。这个季节,小花枯了,小草萎了,蝴蝶回家了,小鸟去南方了。草地上只剩下呼呼的北风。两个孩子你追我逐,咯咯咯的笑声响遍云宵。
有一天,小峰到小美家,却没有找到小美。他四处寻找都没看到。他跑到草地上,却看见小芳正骑在小美身上,双手正掐着小美,小美双眼睁得大大的,眼白向上翻,口张得大大的。
小峰吓坏了,他推小芳,不动;踢小芳,不动。他随手拿起一个东西敲在小芳头上,小芳应声倒地。
放开束缚的小美,大口大口地喘气,不停地咳嗽。
两人孩子再去看小芳,小芳已经不动了,脸变得青紫。
这一年,小美十岁,小峰十二岁。两个十来岁的孩子,吓得面无人色。两人眼神交流了一阵后,把小芳抬到曹家大屋,用院子里那把锄头挖了一个坑,草草埋了。
做完这些,两人孩子一身都是汗,两人已经没有说话的欲望,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去了。
第二天,小美被一阵哭声所惊醒,她一骨碌爬起来,原来是小芳一夜未归,她妈妈急得直哭。全村的大人小孩都主动帮着找,但是把最近几个村都翻遍了,也没有找到小芳。小芳家报了警,警方出动了大量警力,也没有找到,后来就按“失踪”处理了。这一失踪就是25年。
三
“小芳!”小美从梦中惊醒,原来是做了个梦,她浑身都是汗,粘粘的,很不舒服。
小美刚去厕所冲了个澡出来,却听见自家院子里人声鼎沸。她从窗口伸出头去看,院子里围满了人,四辆警车上跳下十来个全副武装的警察,其中两个警察押着一个头上戴着头套,手上带着手铐的男人跳下了车。
头套被取下来,男子显然不适应外面的光线,抬手挡住了眼睛。
人群中吸了一口凉气,有人哭喊着扑上来:“小峰!”
小峰面无表情,带着警察走到小美家的后院,指着一株山茶花,示意警察就是这里。
几个警察拉起了警戒线,不让人靠近,另外几个警察用铁锹小心地挖掘。
一下多小时后,人们发出了一声惊呼。在警察的铁锹下,一具骨架被挖了出来。
“这是谁呀?”
“听说是大明。失踪了二十年,原来是躺在自家院子里。”
四
半个月前,何小峰在外面吃夜宵,旁边桌几个男的说现在美容院是真赚钱。那个“艺美”现在是顾客盈门,赚得盆满钵满。一个男的说:“艺美的老板长得真漂亮,要是能让她陪一个晚上,死了都借。”
说完,嘿嘿嘿淫笑起来。
这时候,一个啤酒瓶甩在他的后脑勺,马上肿了一个大包。
夜宵摊马上乱成一团。
何小峰被带到警局,当晚,他在拘留所又和几个人打了起来。他发了狠:“你们最好别碰我,我可是杀过人的。”
马上有人向上报告。何小峰当晚被提审,几场交锋下来,他把当年杀害杨大明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那时候,杨大明家里种了几株山茶花,每天宝贝一样护着,他家围墙又高,很难爬进去。有一回,他趁杨家没人,用几块砖叠起来,翻进了院子里。
看到了爱慕已久的山茶花,他闻了又闻,才摘下一朵来,杨大明就回家了。看见他进了院,以为他来偷东西,扑过来打他。那时候,他被杨大明掐着脖子,似乎快要死了,在地上拼命挣扎,也不知道是拿到了什么东西,一下子砸在杨大明头上,杨大明松了手,软绵绵倒在地上。
何小峰吓坏了,他从杨大明家里找来一把锄头,将杨大明埋在树下。
杨大明是外来户,在本地没有亲戚,只有老婆带着一个孩子,也是从外地迁来的,后来也就不了了之。
根据何小峰的交待,警方很快就掘出了杨大明的尸体。但由于他在本地没有有血缘关系的亲戚,新一轮的寻找又开始了。
小美站在人群中,看着何小峰,他面色苍白,精神萎靡,面无表情。他偶尔抬眼看一看认识的乡亲,却都是一闪而过。当他的眼睛看到小美时,狠狠地盯了她一眼。他的眼光挪开去,再也没有看过她。
看着被带走的何小峰,还有一地狼籍的院子,小美关好房门,一头扑在被子上放声大哭,她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这样哭过了。
五
二十年前,有一天晚上,妈妈去外婆家了。她洗了澡,穿着睡衣正在书桌着做作业。
突然,继父进来了,一把抱住她,臭哄哄的嘴就往她脸上凑,她拼命挣扎,却动不了半分。
他将嘴凑在她耳边说:“我劝你乖乖的。你们的秘密我都知道。你们杀了小芳,将她埋在曹家大屋。哈哈哈,到底是孩子,做事不周到,埋得那么浅,几天就会被野狗叨出来。老子把她的尸体挖出来,用个麻袋扔到河里去了。老子给你们擦的屁股,你说,要不要报答我?”
他哈哈大笑,得意之情溢于言表,他抱着她,一条毒蛇一样缠着她,她觉得背上一阵阴冷。
忽然,抱着她的继父软绵绵地倒在地上。何小峰手里一根木棍站着,全身颤抖。
小美抱住何小峰放声大哭。
哭完之后,两个孩子趁着夜色,将杨大明的尸身埋在山茶花下。
从那天之后,两个人故意互相疏远,也不再往来。但小美知道,何小峰一直在关注她,保护她。
而现在,他独自扛下了那个秘密,独自承担了责任。
想到这,她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她又想起何小峰最后那个眼神,那是劝她快走,远远离开这里,重新开始生活,可是,这样的罪责怎么能让他一个人承担呢?
中午时分,也是太阳最烈的时候,一切罪恶都将在阳光下无所遁形,小美站着公安局前,望着那耀眼的国徽,似乎要洗涤全身的罪恶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