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买异国女子当老婆，光听着就让人血脉贲张，还一口气买了仨。虽说，三条壮汉，各娶其一，但这也足够村夫农妇啧啧品咂一阵子。男人们滴溜溜的色眼珠子乱转，扬言要学人家吃野味；女人们则酸溜溜的醋坛子打翻，一口一个没良心，吃着碗里，瞧着锅里，就让自家男人以后睡地上，看看以后还敢不敢乱讲话。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
　　 规规矩矩地守着邻村姑娘过日子的男人们，不久前还揶揄三条壮汉都老大不小了，还不抱个婆娘一起睡。却没料到平地一声雷，他们竟相约抱回了三个异国老婆。
　　 他们的老婆也委实替自己长脸，个个水蛇腰身，寒玉肌肤，男人见了都会明着夸赞，暗里垂涎。
　　 她们当中，尤以“箩”最显风情。
　　 箩，在雷州话里是“箩筐”的意思。很多小孩都爱追在她身后，憨憨地叫一声“箩”，盼着她回眸浅浅一笑。她听得懂，或许是异国名字音译的缘故吧！她甜腻腻地招小孩们在素裙边就坐，操着轻飘飘的异国口音，唱起了异国童谣……
　　 姐姐，你的话，我听不懂哩！有个小男孩摆摆手说。
　　 箩眨了眨水汪汪的眼珠，顿了顿，仿佛在思考。然后，拍拍手，开始一字一句地教他们学起来。
　　 箩的老公经营着一间小店铺，素来冷清，一年到头挣的钱，还没有老实庄稼汉挣得多。他老娘心急，时常催他赶紧把铺子关了，下地干活去。他笑笑说：下地多累啊！我守着清闲不享，自找苦吃干嘛？！
　　 他老娘蹙起的眉头就像打了死结一般，唉声叹气地说：阿发，你这般不长进，哪个姑娘敢跟你好好过日子啊？
　　 阿发照着桌角敲落烟斗里的烟灰，又装上新的，点燃，嘬了一口，才慢吞吞说：妈，你听说过异国女子吗？既听话又孝顺，最主要是包管漂亮。谁要跟那些普通女人过日子了？她们嫌弃我，我还看不上她们嘞！
　　 你可要想清楚咯！娶个异国女子，回头谁见了都要问你，花了多少钱，你能受得住啊？
　　 这有什么受不住的，他们羡慕我，还差不多。你不知道异国女子的屁股有多大，回头给你生个大胖孙子。
　　 那我等着，看把你能的！
　　 果然没多久，阿发就买回了箩。
　　
　　 二
　　 以前，村里的几个老农放牛困倦了，偶尔会坐在阿发铺子门口的八仙桌前，喝上几口冬瓜茶闲谈。自从箩频繁帮夫打理店面，生意就风生水起。年轻壮小伙也纷纷弃暗投明似的，奔箩而来。
　　 邻家店铺只能眼巴巴看着年轻老主顾，个个见异思迁，心里苦得像黄连。
　　 那些小伙子简直就像黏人的苍蝇，到了箩那儿，赶也赶不走。
　　 箩也乐得看到门庭若市，又趁热打铁，添置了两张麻将桌和一张桌球台，越发热闹了。小孩子坐在地上泡速食面，小伙子推杆玩桌球，中年人洗牌打麻将。人声鼎沸，此起彼伏……
　　 人人都夸，箩买得值，旺夫！
　　 箩游走在麻将桌和桌球台之间，收钱，递水，打哈哈，经常忙得粉汗盈盈的也来不及擦，就像田里的牛忙着犁地，总也顾不了喘气。她不愧是一把好手，再忙也不忘端庄，摇曳生风，令人忘俗。只是浅浅一笑，总能让人浮想联翩。
　　 喝了两瓶酒的中年汉子，更喜欢嘲谑箩的老公：阿发，你老婆这么能耐，晚上锁起门来，要好好答谢你老婆才是啊！
　　 阿发憨憨笑着蹲在老榕树根下，悠闲自在地叼着根黑瘦的烟斗，吧嗒吧嗒，烟雾缭绕，眼睛眯成一条线在烟雾中若隐若现……
　　 箩嫁入阿发家两三个月后，遇到外乡人路过攀谈，竟一点都不含糊，雷州话在她嘴上转得很溜，毫无磕绊滞涩之嫌。这要归功于箩的语言天赋，更少不了好事男子的谆谆教导。
　　 那些有家室的男人，也乐此不疲。他们既舍不得回家，家里有黄脸婆要面对；也舍不得下地，地里有地老虎要收拾。只有在箩的铺子里，才觉得这是美滋滋的生活。
　　 妇人们自然很窝火了！当着阿发的面不好发作，就在阴暗的茅檐下互相嚼烂了舌头根：……乱世出妖孽，这世道要变，这骚货不就是嫁过来祸害我们村的么？翠华家的男人，平日最软趴趴，妥妥帖帖。现在倒好，要多野，有多野，管都管不住！抽烟，喝酒，桌球，麻将，样样都学会了，单单忘了老婆孩子和那一亩三分地。你们听说没？那天翠华对着那骚货一口一个唾沫，叫她赶紧滚回异国老家去。还说，没见过女人这么蠢，收了几亿元冥币，就把自己卖到这边来。
　　 你说的离谱了，还冥币呢！你以为别人都傻啊！
　　 这过分吗？把那骚货气回老家才好呢！嘿嘿，你们猜，她听到以后怎么样？脸色难看得要死，肯定要回家哭了。你们说，这骚不骚？哭就有理啊，她还委屈了！
　　 不远处，清风吹乱了箩的刘海，她眯着眼看到天外几朵游云，正悠闲地莲步轻移……
　　
　　 三
　　 习惯了是是非非，日子还得自己过。
　　 后来，箩有了自己的孩子小宝。
　　 小宝眉清目秀，唇红齿白，招人疼爱。说不上落地能跑，但比同龄孩子更爱上蹿下跳。爬石梯，跳青蛙，翻筋斗，追公鸡，逗小狗，赶牛羊，乐在其中。
　　 箩别提多高兴了，直到小宝出世，才觉得在这异乡真正有了个伴。她将铺子打烊回到家，只要远远立在篱笆门前，听到小宝银铃般的笑，箩就会双眼发亮，乐出声来，仿佛一切酸痛疲惫都一扫而光。她抱起小宝亲，亲他的小脸蛋，架着他满院子奔跑，逗得他咯吱咯吱笑，仿佛洒落一地铮铮的珠玉……
　　 箩经常跟小宝谈心事，她明白四岁的孩子还不会懂。她说，这几年，她常常想家，想外公外婆，却总也见不到，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她时常抬头看着天上的云，天边的云好像是故乡飘过来的，云里的雨也像是故乡的口信。
　　 她也盼着天上的雨对自己说说话。她知道，村前的这条河七弯八拐地跨国流经自己的故乡。一场大雨，就能把自己的消息传递到故乡。
　　 她时常跟小宝念叨说：妈妈在这村子里，日子不好过。小宝乖，等你长大了要保护妈妈，你是妈妈唯一的依靠。说完，鼻子一酸，扑簌簌的泪花雨水般落在小宝的脑壳上。
　　 六月底，几场骤雨过后，河边的水草疯长，弥望过去绿油油的茎叶，尖顶上开遍淡紫色的六瓣花蕊，好看极了。
　　 这天，小宝跟邻居家大他三岁的阿祖去养鸭。鸭子在碧绿的河水里划桨、觅食、嘎嘎叫，热闹非凡。小宝和阿祖在草地里打滚，攀折野花，玩得正酣。不料天降大雨，豆大的雨滴打得河面怒放千万朵莲花，鸭子们仓惶抖擞双翅，乱叫着在水面扑腾……
　　 阿祖说，雨来了，咱们快走吧！
　　 小宝说，不行啊，鸭子们怎么办？
　　 阿祖说，顾不了那么多了。
　　 小宝说，丢了鸭子，你爸爸会打死你的。说完，坚持用竹竿沿着河岸兜鸭子，就在一个不留神，小宝一脚踩空，咕咚一声堕入了雨点沸腾的河水里。雨越下越大了，轰隆一声怒雷劈头炸了下来……
　　 阿祖往日里颇善水性，这当头却已慌里慌张，指手跺脚，哇哇乱哭。天黑压压地降在阿祖的头上，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他来不及多思考，撇下小宝使劲往家跑。
　　 等到这个消息在村子里炸了窝，阿发疯一样地跑到河边，一个猛子扎进新雨后湍急的河水里，却再也无法找回小宝冰冷的身体。
　　 到处都没发现小宝的影子。有人说，这河水，大象都冲得走，小宝怕是没希望了……
　　 箩瘫坐在布满水的草地里，她双目无神地盯着奔腾的急流，凌乱的头发随着身体晃晃悠悠。有妇人于心不忍，上前来扶住她的双肩，宽慰她要挺住。箩的身子绵软，仿佛神灵暗地里抽去了脊梁骨。她嘴里发出细碎而模糊的言语，你不想保护妈妈了吗？妈妈以后怎么办？
　　 打捞，最终无功而返。
　　 箩再没有在铺子里出现。她时常趁着阿发和他老娘不注意，跑到河边呆坐。一阵风吹过，箩听见小宝微弱的求救来自远方，不由地滑下泪来……
　　 后来，箩从河边回来，逢人便说，小宝他没有死，只是外公外婆把他接走了。
　　 因为她始终记得，这河水始终将流经她的故乡。
　　 大家看她憔悴得脱了形，眼塘子深陷，颧骨也突起，再不好说什么，只是唉声叹气摇头走开。
　　 有人遇见阿发，忍不住对他说，你家女人眼看是要疯了啊！
　　 阿发转头望向日渐恢复凄凉的铺子，默不作声，吧嗒吧嗒地猛抽起烟斗，将自己笼罩在云山雾海之中。烟雾里，他仿佛看到箩辛勤地穿梭游走。那时她还未怀上小宝，生意正兴隆……
　　 （原创首发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