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新生】望乡台(小说)
在我们村子,有一种风俗,倘若村子里年轻男人接二连三的死去,就在埋葬那天请一帮女人抬上山,说是阴盛阳衰的原因,需要压压阴气。话虽如此说,抬且抬了,可惜仍然没有什么成效,白发人送黑发人,还是没有因为压压阴气而得到缓解。
床上躺着一位四十还未出头的人,他个子矮而胖,喜欢他的人叫他老肖,不喜欢的人没有顾忌地直接叫他矮麻皮。因为他厚道又不逗人恨,矮麻皮的当然也就很少有人叫了,常言马善被人骑人善让人欺。但大家都为他惋惜,都说好人不在世坏人祸害千年。这不!老肖都已经几天粒米未进了,都说人是铁饭是钢,三天不吃饭饿的慌。一个矮胖的人看上去萎黄皮肤浮肿。高老头握着他的手也不说话,两个人眼睛都红润了,他们以前还是孩子的时候,一起光着屁股在河里摸鱼,感情可好了。过了半天时间老高才说:“老肖啊你可要挺住啊,你这个家现在这个样子你可要挺住呀。”“老高我也没有办法啊,一个家穷点吃差些都无所谓,而现在是疾病啊,我也想挺住。为了这个家我都扛了半个月了。他们就这样互相握着,好像孔子拉着病重的颜回一样。以前以为做了支架就可以好些,说着他开始咳嗽,一咳嗽就咯起血来。我怕是活不了几天了,只是过天天罢了。我现在胸口痛,全身肿了,卵子大得好像球,外阴都缩在肚子里面去了,想拉小便只能勉强把它从小肚子里面掐出来。你叫我怎么挺?”
他开始揉他红润的眼睛,拉开他盖着的两套被子和穿着预备的寿衣,老高第一次看到古书上形容的阴囊大如斗,好像缩阴症,他时时想喝水,又喝不了多少,只见他用一根喝酸奶的管子吸水喝,什么东西都想吃又吃不下去。旁边放了几个糖果,和一碗没有动过筷子的水煮肉片,如果是往常他可以一股脑地吃下去。现在他只有呻吟着看着它,好东西啊!但有什么用了。
外面熙熙攘攘地在准备漆老木,我说不要太大声,让他听到不好,旁边的人说这些他都知道。我还是骗他说不要怕!吃了药自然就好的。
外面生起了火,夜幕降临了,东方升起了圆月亮,月光透过窗门照进屋子,月光淡淡的,好像被河水洗过一样,月光就洒在他憔悴的脸上,他的脸显得更加浮肿了。他忍不住看看外面生起的火苗,它跳得那样活泼欢快,好想和儿子儿媳来一次围着说说话。但现在已经不能够了,就连简单的翻身都必须拼老命。对于死开始他还感觉挺恐怖的。时间一长也就慢慢习惯了。
窗外刮过一阵风,凉飕飕的,即使盖了几套被子,依然感觉那样冷,寒冷得好像身体塞进冰棍,真是寒入骨髓。屋檐下几盆菊花凌寒开着,有红色的,白色的,黄色的……燕子窝已经空了,窝下面是一只白毛狗,叫得让人心虚。说是叫,其实好像小孩子哭一样,狗是很有灵性的,或许狗也会难过。开始他还感觉听得很生气,想想哪位又为自己这样哭呢?即便儿子也没有啊。想想也没有白养它,狗是好狗,世界是好世界……
外面有人在放烟花,现在的人真奇怪,好像喝酒一样,高兴也喝,伤心也喝,无论红事白事都放烟花。还说什么改革。他曾经打趣地和他亲戚说:“我如果没有了,你们也放烟花吧。人总有那一天,怕死怎么样?阎王爷又不过问你帅不帅,美丽不美丽。俗话说黄泉路上无老少。即便死,也要把死的瞬间变成美丽的风景线。我去了你们要好好活,人就过一万多天,无论你富裕还是贫穷,活着才是正儿八经的事。
火苗就在他眼前跳动,犹如他心脏一样,好像一不小心就会停止跳动一样,火苗让他想起许多往事,想着想着居然睡过去了,开始还听见几个人在谈论他。
突然有人在叫他:“肖麻皮你来这里做什么!”
他看看四周既熟悉又陌生,黑压压一片。他小心翼翼往前走。
“喔!不好意思,我也是无意中走到这里的。”
“无意的,你这人倒好笑了!人就是犯贱,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说无意。听到地狱,他唬了一身冷汗,说不怕死,其实还是想活着,现在生活了,公粮也不用交了,毛猪税也不用扯了。他笑笑回答道:“我本来不属于你们这里的,就让我回去吧?”
“你怕什么?你就当自己做梦就好了,天堂地狱人间没有什么区别的一个理,就是想问你些问题。”因为看不清楚和他说话那人,他反而感觉提心吊胆。
老肖莫名其妙:“问我什么?我可是正经的良民。”
“这个就好笑了,来我们这里的人都说自己良民,其实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是人还是畜生,贪污腐败偷奸耍滑。实在为了想解脱贪污罪,甚至把钱当冥币来烧的,甚至好像垃圾一样丢在垃圾桶里的。你们的话都能够相信,恐怕母猪都会上树了。”
老肖走近那人,那人冷冷的面孔是人又非人。他故做轻松轻松冒昧地道:“我是好人,一不做官二不拐卖妇女儿童。”
那人鄙视了他一眼:“难道做官的都不好?其实是一颗耗子屎烂了一锅鱼汤罢了。”
老肖道:“就是,就是,烂了锅汤。”
“知道你是好人,只是听说你们民间喜欢搞什么医闹,给你看病大半年了,也不吃什么东西,居然可以熬这些日子。生死薄上说你要死于某某月某某日,也是出奇了,居然这个时候才来报告。故叫你来问问,为什么误了死期。”
噢!想到自己早该死的,想必捡到活的,他感觉是一种捡便宜。原来这样的啊。我文化不高,医闹听了许多,就是不知道何为医闹,医就医还闹什么,我都有什么蜘蛛什么了,医也没有办法了。怕是要洗白的。
那人大笑,民间的事情就是复杂,就是死了也不知道怎么死的,好像你这样的疾病何止千千万万,你是善良的,我自然知道的,可恨那些医闹的人,闹得医院都不安生,死了就在医院门口摆灵堂,医生压力大啊。以前都是病人跳楼,现在医生也跳楼。好像你这样的疾病即便死在家里,也不愿你死在医院。喝汤死也不能够让你吃药以后死。你们民间多少诊所,医生不会打针输液的?
老肖忍不住大笑,哈哈,不是不会,压根就不敢打。前些时间,张老头医一个病人,结果那人回家死了,闹着要张老头赔款二十万。你说稀奇不,自古医者父母心。张医圣在时多受欢迎,医生就是爹,哪有这样子憋屈的,各大医院好像牢房一样,怕劳改犯逃跑,都站满保安。现在的时代好像我们那个时代。
那人看他有些放纵,细想又有许多道理。但又压制不住性子,竟然认为自己大小还是个官。自然摆摆谱也是理所当然的。
老肖说:“我们民间的事情你哪知道缘故,所谓医德,就是医得你就医,医不得你就不要医,就是‘医德’。”那人看老肖如此好为人师,又不知道他守本分。我既然来了,您也查了生死簿,您就行行好,把我爹的死期也查一下。我爹应该死在我前面才对。我要哭着把我爹送上山。我爹养我一辈子不容易,我得为他送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能让白发人送黑发人,我怎么也得熬到送我爹上山那天。可惜我爹后事都预备妥当了,歪歪墙不倒。”他看看他:“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生死簿上写得明明白白,你必须死在你父亲前面。”突然他的脸铁青了几块,跟着露出了长牙,抽刀就朝他砍去。
只听老肖大叫一声。
睁开眼睛一看,原来是一场梦。他动了动胳膊,只感觉身体麻木了半边身体,且使不上劲儿。于是他笑笑,我又熬过了一天!他打趣道,其实我哪有那么容易死?算命先生说过,我要遇贵人,还说要活到九十五了?他又笑笑,还说要讨三个老婆?可是我的桃花运在哪里了?他如此说,是不想让父亲难过。仔细一看,才知道父亲没有在,只有老婆坐着看他。原来逢场作戏也需要时机。她女儿在门外哇哇叫嚷着要吃奶,是啊!崽崽饿了就得吃奶。人饿了就得吃饭。可现在的他只能够喝水,连崽崽都赶不上了哩。想想自己什么苦日子没有过过?人就是这样的,生了疾病,如果医院都无能为力,就只能够任由疾病啃食你,一切疼痛慢慢都会麻木。他想如果我要是没有了,太阳还可以升起,鸡同样会叫。世界没有什么不可以,没有哪个离不开哪个。没有了生命就当真什么也没有了,别人骑你婆娘,打你儿子,什么是你的?锤子才是你的。活着的时间可以为一点鸡毛蒜皮的事情打得头破血流。可笑,真可笑。他笑自己也笑和他一样的人。他不由自主地看看老婆,老婆不由自主地拉着他冰冷的手,呆呆地看着他。“看我什么?”他笑笑道:“婆娘,都说女人远看一朵花近看豆屎渣,怎么看你就这样好看。如果我去了,你要好好找个好男人嫁了继续过日子。你嫁我这样的农民,也没有让你享过什么福?只是田里还有没有水要去看下,不要老看我,我又不长庄稼,一家子要吃饭,这个可不是闹着玩的。也不要再为我花钱了,还有爹爹他老了,虽然平时里他说话唧唧歪歪的。毕竟他是爹,还好像病茄子一般。”他实在说不下去了,就一直看着老婆,真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他爹叫老甜瓜,老甜瓜腰间挂着一泡尿袋,整日子里摇摇晃晃的,好像喝酒人腰上挂的酒葫芦一样。朋友看见他都打趣说,你腰挂啥子哟?他只是笑笑,我儿子要洗白了,要洗白了。洗白咋个样,老子还得出去逛逛,挂尿袋又咋个样,老子一样过得潇洒。他嘴巴里面这样说,其实是鸭子死了嘴壳子硬。走着走着,他都不知道自己要去那里?守在儿子旁边他难过啊,就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了,这个可是人生第一痛苦的事情啊,是人都受不起?死的应该是我,偏偏我又是个老不死的,还得把自己的棺材让儿子用。不是舍不得棺材板板,是舍不得儿子呀,儿子还是一朵花。他表面假装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但心里不知道多憋屈,只是哭又能起啥子作用?哭天哭地不如笑着送儿子走,让儿子少些担心和牵挂。这就当老爹送他的葬礼好了。外人见他如此淡定,都说老甜瓜是神经病,儿子都这样了还有精神逛街。可是他全然无所谓,走自己的路。
过了三天,天空真的绽放了美丽的烟花,和他说的一样,天空真的很美很美。美得大家都知道老肖死了。他把离去变成了一道美丽的风景线,他死的那天晚上,据说那天晚上月光很明亮,他爹爹和那只狗守了他一夜。
就在他死后的第三天,其实他也说不清自己是死了还是活了,只听见一大群披麻戴孝的人在哭丧,老肖你三天不吃阳间饭,四天上了望乡台,你在望乡台上望一望……唉,原来自己是死了的。他再看看他爹,儿啊,你三天不吃阳间饭,四天上了望乡台,你望一望你爹,回来照管家务吧……他爹怕他不知道自己死了,他爹叫得大声……
下葬那天,他父亲爬了几座山去看他。一个八十老几的挂着尿袋,磕磕碰碰,天一脚地一脚的,可想而知是怎么爬上来的,看到儿的坟,他终于瘫痪在地上了,原来儿子真的没有了,但他没有哭,同样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他平平静静地坐在坟前,抓起一把土慢慢地撒在儿子坟上,好像坟有许多坑坑洼洼,需要他填补一样,他嘴里唠叨着:“儿啊!你走好,下辈子我还当你爹!你还做我儿子,然后你为我送终,或者我为你送终……”说着话他朝远处看去,远处已经有了晚霞,那火烧云把村子烧得通红,一眼就可以看到他家的房子,他很满意,坟座西向东面朝山尖,风水里面流传说阳对山,阴对凹,不当王侯,也要当好汉。他又想起了他年轻的时候,在一条江上修桥。桥下江水滔滔。那巨大的石头是他们用肩膀扛上去的。一年到尾肩膀的伤疤都没有痊愈过,经常灌着脓,可解放后自己提前离职,没有得到退休工资。人生就是这样子好笑,估计是因为修桥补路积阴德,阎王爷让他多活几年,这不,歪歪墙不倒,儿子倒了。他知道如果自己倒了儿子会很伤心,他舍不得儿子伤心,索性熬到他儿子前面死。他看看他儿子的这阴地,就是当年儿子让风水先生替他找的阴地,而且坟很大很圆,他唠叨着阳对山,阴对凹,不做王侯也要当好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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