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绝大多数是朴素的。它不会像信号弹似的，在很高的天际闪烁红色的光芒。它披着本色的外衣，亲切温暖地包裹起我们。
　　 ——毕淑敏《提醒幸福》
　　
　　 一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我上高中时，老师就给我们布置了“踏上幸福之旅”的作业题。“农村调查”的题目是“活在幸福的日子里”，我们要通过入户调查，了解村民家中有多少辆自行车、几台缝纫机、几挂座钟、几块手表，来判断衡量幸福指数。相比之前的社会，日子就像芝麻开花节节高，结论是：我们千万不要辜负了幸福，要开创更为美好的新生活。尽管那时对幸福的体验是肤浅的，但在我的心中有了幸福的影子，一直作为生活的主题，不断追求获得感，从繁复的日子里去打捞着幸福。
　　 我想，幸福，可能是一个永远也谈不完的恒久话题，就像爱情是文学最永恒的主题一样。在平淡如水的日子里，我们常常难见幸福的影子，幸福在哪里？何谈辜负不辜负！
　　 张爱玲说，人总是在接近幸福时倍感幸福。也就是说，身处幸福时，往往感觉不到幸福。这样看，幸福感的获得，真的需要悟性和敏锐的意识。
　　 幸福，就是日子里不必时时有恐惧，太惊慌。这是我父亲活着的时候跟我聊天的话，我们很少这样谈类似哲学话题，他对幸福得来很有感触。1952年朝鲜战争爆发，父亲说，他用一件便携式牛皮箱搭在头顶，穿过一片菜地，向新义州车站奔去。皮箱子肯定抵挡不住美国鬼子飞机扔下的炸弹。在山沟跑，枪扫扫射着，又把皮箱子放在胸前，当盾牌，无用的戒备，抵消着恐惧。他的幸福就是庆幸没有死在那里。
　　 回国了，父亲的幸福可以重新开始，哪怕底数为零。他说，只要和平，一切都可以重来。此后，一直到父亲去世的27年里，尽管他没有劳动能力，享受不到人民公社对劳动者的按劳分配，但他可以吃到最低保障线之上的粮油。他说，别这山望着那山高了，好好活着就是幸福。他没有辜负这幸福的27年。安静，无求，不要超过自己能力和可能去想幸福，眼前的幸福要握住，有几年算几年，不慌不忙，恬淡自如，心跳不加速，血涌不过速，那就是幸福。生在战乱的年代，处在窘迫的社会，还向往着朴素的幸福，让我在人生的旅途上不再奢望完全的物质享受方面的幸福，感恩所处的时代，安度一生，庆幸所处，感恩所得。父亲说，没有丰衣足食，但有温饱线上的幸福，心不慌。骂爹骂娘，那就是不知好歹了。幸福感也是父亲的人生观。
　　 幸福，就是别让心律失常，却又有一点心慌。幸福感常常在温情的回忆里。这是去年和一个毕业三十年的学生谈到跟我读书时的幸福观。我们谈到师生相处的细节。我教高中语文，可能是性格的原因，上课的面孔并不严肃，学生很喜欢，但受不了的是课前那几分钟，可就是那几分钟才是最幸福的时刻，这是学生告诉我的幸福体验。
　　 铃声迟迟，我背着手，踱着步，在课桌间穿行，每个学生都不敢抬头，眼睛盯着课本，专心背书，胆子大的学生用眼睛的余光掠过我的身影，或者听着脚步声，投入地背书，担心被我看中，点名站起背诵；偷懒吧，更怕我发现而来一个“课堂标杆”，站上几分钟。最后，只能听天由命，最好是准备得很充分，得到我的表扬。一片寂静的时候，心慌得要命，终于被点名。不管怎么样，现在回忆起来，都是满满的幸福感。背诵不下，我说，是不是昨晚没有睡好？老师的批评无关智商。背得滚瓜烂熟，我会连续三个“啧啧啧”，什么也不说，挥手示意坐下。此时，心率失常，心慌意乱。多少年回顾起来，宛若还是少年时。一个人的情绪，被老师牵着，有时候怕，有时候真希望表现一下，那种滋味，得之心中忐忑，失去就失望。此后多少年，遇到事儿都是这样的体验，心不衰，意惊惶，难以平静，却又觉得很有节奏感。真想不到，老师的无意，可以给学生这样的体验。我听了也觉得好幸福，幸福是互动的。当初，我没有在意这样的幸福，幸福感就像惊弓之鸟，不翼而飞。真想再回到当年的教室，重新体验那种幸福。
　　 我父亲的“心不慌”，这个学生的“有一点心慌”，看似矛盾，却都是幸福的，幸福有时真的无法定义为一个模式啊。
　　
　　 二
　　 幸福，就是在疫情之下，我们还可以抚摸美好的春天。读龙应台的《幸福》，她说，幸福就是，寻常的日子依旧。但今年的日子似乎要弄出点特别，并不依旧。街上，老王等人的水果摊，摆着琳琅的水果，塑料袋装着，扫一下码就拿走，不要停留，牌子上写着“不停顿，不聚集”。浪琴花店，把新鲜的百合花、郁金香和绿如葱白似玉的水仙，都摆在大窗前，告诉我们，主人在呵护着花的春天。对面16楼的住户，在阳台侍弄着花草，不戴口罩，我想喊一声，却突然觉得多余，因为居家的我也是张嘴就说话。喉咙微肿，医生告诉我是喉炎，药店照样开业，我报上“黄氏响声丸”，店主说，14块4，装好后，她弯着腰双手递给我，感受到她的恭敬，也是蛮幸福的。生活还在继续，也是依旧。龙应台说得没错。微信传来滴滴声，原来几个文友发给我红海棠满树的照片，还有白玉兰斗春风的画面。我推开窗户看，他们正在我窗外的广场上拍照。我向他们挥挥手，春风抖着我的衣袖，猎猎作响。
　　 幸福，就是寻常的人依旧，还是老样子。每晨漫步，那个鸭舌帽老人在击剑，慢动作就像当年我看电影《小花》里的慢镜头，他弄的是品位。中年的王妹，垫着碎步，旁边的收录机播着维族的舞曲，我听得老熟了，她的纱巾被晨风撩起，没有走失的青春还在追逐她，她不躲避，踏着浪漫的碎步。那帮子老爷子谈完美国的疫情无法理解之后，说起了自己的假牙，一个说，最近准备换一下，价格不菲，六千多，孩子出钱，不是割自己的肉。谈假牙，这是老爷子们的大事，耳熟能详了。
　　 幸福，就是还能够让自己成为一道别人眼中的风景。喜欢练习眼力的耄耋老人老鞠，依然诠释着我的观点。头发一色，白得如雪。背已驼了，在“东东”牌健身器上按摩着后背，同时将一张报纸伸出半米远，不带老花镜，嘴里念念有词。他告诉我，耳聪目明就是这样来的。他创造着自己的老年风景。几个上班的年轻人老远就用手机拍下他的照片。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是别人手机微信里的老风景了，说好幸福，还给我谈照片下面会写什么字，我说“仙风道骨”。
　　 幸福，就是在老年的日子里还可以找到青春的影子。新建的漂亮公交站点，早早坐着几个晨起赶车的老头，每人手中的手机不是老年手机，是儿女们退下的智能手机，他们在等着扫码乘车。曾经听和我一起喝茶的77岁的老袁说，自己还可以给别人让座，你说老了吗？你说我不幸福？老人乘车，没有目的地，沿途就是风景，樱花湖的樱花今年开得比去年早还是晚，都要争论一番，翻出去年拍的图，下面有时间，铁证，一个老头赢了，开心吧？这个时节，是沿途新品种小苹果风景树开花的时候，在动态里拍下小苹果，哼着《小苹果》，奶声奶气。
　　 幸福就在平常里。早晨说一声“再见”出门去，晚上平平安安回家，往沙发上一坐，老伴端上一杯茶，接茶时给老伴一个感激的眼神，那就很幸福了。
　　 如果我们被这些平常的幸福感染了，也是幸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幸福时刻，只是没有好好感受，错过了“我很幸福”的那时。
　　
　　 三
　　 幸福，就是还可以忙忙碌碌地工作着。与单位一位老师闲聊，说起疫情下的网课，她说很想学生，上课前全体起立，喊一声“老师好”，三个月没有听到这个声音了，好在还工作着，如果没有了这份工作，她说肯定会难过。她的话刺激了我，我已经退休了，不用工作，但我找到了在江山文学网写字的事儿，马上释然了。哦，有点事做，就是幸福，我这样看。
　　 还有一种万分之一的幸福，不容易遇到，遇到了可别以为是平常事。这是我的一个文友龙红告诉我的。她和我是一个小城的，最近儿媳妇出版了一本书，名《36，人生半熟的好》，拿到油墨飘香的新书，龙红一夜不眠，要知道，她还是一个有着10多年与癌症做拼争经历的人，一遍读来，在惊叹里和儿媳妇对话，是幸福感不让她睡觉。第二天，她再一个字一个字地细品研读，记下幸福的读感，然后敲出评论性文字从微信发出，与儿媳商榷。她说前后读了四遍，每一遍阅读的幸福感都不同。首次阅读，都在惊喜儿媳文字的脱俗；再读，觉得两个女人在对话，谁说老少有代沟啊。第三遍读，原来儿媳夜夜挑灯捉字，是儿子在一遍陪伴，真为儿子的耐心感到幸福。目前在读第四遍，人生能够有这样的机会，婆婆读儿媳的书，大概是万分之一的可能。能够碰到万分之一的人才有的幸福，那概率，就像抓彩票，就像一滴雨星落在眼里，就像上央视“星光大道”，龙红说，幸福就是让我无限遐想。
　　 幸福，就是在半路抛锚时遇到会修车的人，多用庆幸来解释幸福。去年年底，夜间，突然感觉胸口隐痛，不当回事，妻子催着去医院，医生说做个造影。结果直接放上了两个心脏支架。孟主任主刀，我仰面于手术床，和他说笑着，他说血管质量还可以，堵塞大，不然剪断一截，搭桥就麻烦了。退一步想，真是庆幸。放支架前，孟主任和我商量，我哪懂得啊，孟主任说，修车换零件，得征求车主的同意。这是特别的沟通，而且都录制在手术光盘里，可以回放手术过程，看看医生是不是认真给别人修车。一个半小时，不是在生死线上，是在游戏的棋盘上对弈，在一个爆冷的场所说说温暖的话，手术刀与心脏对话，走过来了，那也是幸福。办理出院手续的时候，经办人大声说，费用134.34，已经将剩余的缴费打在微信里。幸福，是处于一个被无限呵护的时代，用不着犯愁的时代，要人好好活着的时代。住院，感觉亏了国家的，想想，亏欠感成了幸福感。幸福，就像一场游戏，如小时候和小伙伴打牌子（胶东地区一种游戏），我输了，接受小伙伴在额头上弹几下，叫“弹（tan）瓜”。这次，我连计较赢输的可能都被夺去，就是柳叶刀轻描淡写地在心上走了一遭而已。
　　 幸福有时候很平凡，来得悄无声息，幸福不管怎么普通，即使当时不易察觉，过后也要过滤一遍，想想，我们的确幸福过。我们可以很自然地学会感官上的享受，却无法把握幸福的韵律，幸福如弹琴，当你操琴的时候，千万记得，有一根弦儿是幸福的弦儿。
　　 有时候，我觉得幸福就是没有痛苦的时刻，它呈现的频率并不比我们想象的那样少，那样轻轻地来，只是我们驾着幸福的马车已经远去，当回首发现地上的车碾过的痕迹，捡起地上飘落的马鬃，会说，哦，我曾经看见过，只是没有好好去握住。
　　
　　 四
　　 幸福，是在贫穷中相濡以沫的一块红薯的互相推让，是患难时候的一个心心相印而温暖的眼神。是冒着敌人炸弹炮火而奔命不曾炸伤的侥幸，是无奈之中还存着一念的希望。只是我们很少以幸福之心来重温这些幸福的瞬间。
　　 爱过就爱过吧，这样说，就等于漠视了自己的幸福，我们应该记住并时常抚摸一下曾经的爱。当我们做一件事后，无论是对还是错，父亲的一次深情抚摸，哪怕一句话也没有，也是幸福；当我们夜半回家，妻子将一碗热饭端到你的面前。这都是千金难买的幸福，尽管这些幸福就像夜空划过的流星，但曾经划出了熠熠生辉的光芒。
　　 幸福，是一种心灵的感觉，有灵敏与迟钝之分，打开心灵的窗口，让幸福随时可以跃窗而入，钻进你的心房。当我们从天涯海角回来相聚一起的时候，请不要踌躇片刻，莫谈别离之苦，只说相见欢。当我们孤独的时候，不要说难熬，学着享受孤独带来的静谧境界，品尝自己的愁绪，从此懂得别人的心绪，这是可以看到别人幸福的开始。举起一杯酒，不要说什么苦酒罚酒，先享受一饮而尽的幸福。
　　 幸福，很简单。在寒冷的阴天里，看见太阳从彤云的缝隙里探出头，微弱的光线穿云而过，送到我们的眼前，心底的阴霾被打散，至少阴霾的浓度可以减轻。
　　 幸福的人，都懂得怎样认知。蜜蜂的幸福，就在无数次从蜂箱到花源地的奔波中；一只鸟，应有在野外啄食的快乐。我们还可以工作，我们还可以写字，我们还可以无拘无束聊天，那就是幸福。奔波着，有所为，就是幸福的状态。
　　 记不清是谁说过，世上永恒的幸福都很平凡，能够读出秋叶的温度，落下是为了每年春的新叶爬上树，感知幸福的心不因秋叶凋落而衰。这话很有哲思性，微妙是幸福的特征，所以我们很容易错过微妙的幸福。我觉得，能够从冰冷如银的月华里感受到月夜的温暖，那就离幸福不远了。举例说，就像一家人在一起，如果感到时时刻刻彼此的呵护，那就是难得的幸福。
　　 说真的，幸福不像温度计有什么指数，一眼看穿，幸福是模糊的概念，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读懂的。
　　 自己读懂自己的幸福吧，我写这些字，就是为你陪读，这个陪读过程里也有幸福。
　　
　　 2020年4月18日创作，5月29日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