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一个寻常的日子。天气多云转阴，太阳像个生气的女子，躲躲闪闪地在云雾里穿行，空气中流淌着一股淡淡的、说不出来的味道。道路两旁的树木，在经历了春夏秋的风光后，已经从骨子里透出阑珊的颓废木然气息，只有风依然热情，以它竭尽缠绵、依依缱绻的姿态，拥抱着每一个路人、每一辆车子、每一棵树木，甚至每一棵小草。
　　 对祁为来说，这是又一个平常到无趣的日子，哦！这一天岂止无趣，简直是不胜其烦。
　　 中午他偕同李梅去了大姨父家。路不是很远，车子是借来的。说来真是不巧，早晨李梅开车去上班的路上，居然把一位老人的电瓶车撞了，虽然事态不算严重，但他们家的车子却被交警大队扣留了。李梅的情绪因此有点郁闷。
　　 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祁为没有坐进副驾的位置，而是直接坐到了后排。看得出，他很不开心，虽然他依旧戴着茶色边框的眼镜，但透过脸上的表情，却有一种沉郁的气息笼罩着。
　　 一路上，关于早晨车祸的事情，夫妻间有些龃龉，李梅的口气里更多的是自怨自艾，而祁为却以他一贯的口吻，喋喋不休地责怪着李梅的心不在焉。
　　 大姨父已经不在。两口子去的目的，就是参加曾经德高望重、一直视他如亲生儿子般的姨父去世十周年的祭祀。
　　 中午的酒宴很隆盛，无论对于姨父的家人、朋友还是对祁为来说，悲伤的心经历了十年的洗涤后，已经不见阴霾，祭祀成了形式意义上的纪念。酒桌上，大家推杯换盏，热闹非常。
　　 酒至半酣的时候，紧挨他坐着的李梅就在叨叨，祁为，不要再喝了，差不多就行了，这样一直喝对身体不好。对李梅的话，他置若罔闻。他的眼睛斜睨了李梅一下，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哼哼。李梅怎知在今天这样一个特别的日子里，心情糟糕的他，压根就不想听到她的声音。
　　 酒，还在一杯接一杯地往喉咙里倒，那气势如同融化的铁水，带着火烧火燎的痛快。祁为的唇边不时裂开一个个貌似嗟叹、抑或又是开心的大笑。那样子就像下着雨的地上跳跃着欢快的水花，带着急匆匆的又是毫无目的的轻狂。他一边笑，一边高举酒杯喊——大家喝，喝啊。李梅眼见几次三番劝阻劝说无效，只好替他喝了一杯。
　　 午宴结束，祁为醉了。好在这一次他尚未彻底失态，最后，伏在桌子上的他，被李梅他们搀扶着坐到了沙发上。
　　 他的整个下午是在大姨家度过的。酒醉是缘故，打牌是缘故，最主要的是晚上还得继续，这几乎是整个枫林镇的习俗。
　　 不久，酒醉后的祁为又成了赌桌上的豪杰。下午的斗地主斗得心浮气躁又心不在焉，短短两个小时不到，他已经输掉了好多。其实，浅醉的他知道，不是因为酒醉和输钱，是一颗心系上了别的事。
　　 他的神态带着一丝丝萧瑟的冷意和莫名的烦躁，他的情绪带着捉摸不定的起伏，整个下午，他好几次想放声大笑，又想毫无顾忌地大哭，还有几次他想歇斯底里地大喊几声，他想喊，要是能杀人，多好！亲戚朋友见他状态不对，硬是把他从牌桌上劝了下来。
　　 他被安排躺到了大姨家的客床上，李梅走了进来，附上他的耳边轻声说，你在这儿歇歇，为车子的事我还得出去一趟，晚上我过来。
　　 他装作睡着了，没作应答。
　　 夜，很快降临了。华灯初上的时候，大姨家的酒菜又上了桌，大家因为夜的缘故，晚宴多了一点从容，少了一些急切。
　　 酒散，客人们陆陆续续离开了。辞别了大姨，他们也该回家了。他依旧独自坐在了车子后排。按照李梅的事先打算，这次回家前，车子还得绕道去一次乡下接回老娘。第二天就是儿子女朋友连同其父母第一次正式登门的日子，他们事先为此商量过，李梅说，从大城市来的人，现在最稀罕的就是不用农药的有机蔬菜和家养的鸡鸭鹅，也因此，独自住在他们家附近的李梅母亲，上午就先行回了乡下做准备工作去了。
　　 去乡下的路上，他重启了每次酒醉后的装疯卖傻模式，他先是把车子座椅上的东西乱扔，接着又跺脚狼嚎，他喊，我对不起大姨父。接着又拍着座椅说，都是因为你！他骂李梅是扫把星，是害人精。他声色俱厉，说话刺耳。眼见车子即将拐入乡村土路，加上上午刚刚才出的事情，听着这一声接一声刺耳的话，李梅不堪其烦，她一个急刹车把车子停在了公路边上说，你不要命啦！明天还有大事，拜托你别闹了好不好！这不是家里，我在开车！
　　 你放屁！我捆住你手脚了？你好好开车，上午怎么出事了？我看你还想着他吧？对了！明天儿媳妇要来了，哈哈，看看，多好啊，接着儿子结婚，你的好日子就要来了，你真的很幸福！你真的应该与他一起商量商量。
　　 祁为的话越说越难听，忍无可忍的李梅也拔高了嗓门：你不想去乡下就下车。马上！立即！我不想再听你乱叫乱骂！！不想再看到你！我要开车！
　　 在李梅连着两次地催赶下，他悻悻然打开了车门，骂骂咧咧又喊了句脏话，随即在还没有发动的车子上狠踢了几下。
　　 车子启动前的一刹那，李梅打开了车窗，他听到李梅带着绝望的口吻在喊，这样的日子还能过下去吗？这哪里像人过的日子！还不如死了大家都干净！说完，呼地一声，开走了车子。
　　 望着车子绝尘而去，他跺脚大喊，我让你如愿！你等着！喊完，拿出手机打了朋友的求助电话。
　　
　　 二
　　 朋友应召而来了。一路上，朋友一边开车一边半真半假地说，咋啦？喝醉酒又怄气？看你气咻咻的样子。要我说，你们俩个，就是前世的冤家。这样一直吵吵，可不是好事。
　　 快了。不会再吵了。说完这几个字，祁为沉默了，朋友见此不好再往深里劝。
　　 朋友把他送回家便赶下一场牌局去了。关起门，祁为的心一直在恼恨的泥潭里纠缠，李梅那句关于死的话，如同一枚铁钉深深锲入了他的心脏，他为之痛着、呻吟着，却又隐隐地欢欣鼓舞着。对于他来说，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就像站在悬崖边上，明明知道跳下去会粉身碎骨，却又禁不住内心的无限冲动和向往。
　　 家里开着灯，却到处充斥着鬼魅般的黑暗。祁为独自在沙发上坐着，戴着眼镜的眼睛半闭着，此时此刻，表面沉静的他，内心深处的风暴正以电闪雷鸣的速度升腾，恍惚中，他的眼前有血色的花怒放了，那是一朵畅意心怀的花；是一朵斩断烦恼、忘却回忆的花。在这朵花里，他像一只狼闻到了血腥的味道，体味到了杀戮的兴奋，体会到了一个王的骄傲。
　　 在客厅，他以狼的速度来来回回疾走了几圈，随即他又走到了储藏室那只保险箱边上。打开保险箱，他拿出了一只暗红色的小木箱。小木箱里放着他近三年里精挑细选的、十几把各种各样的刀。
　　 他的手里迅速有了一把不锈钢三角军工刀，他的手指凭着感觉一寸寸地在刀刃上游走，来来回回地摩挲，唇角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伴随着刀子在半空中那一个有力的刺杀动作，一个“好”字不自觉跃出了口腔。确实，这是一把带有倒钩的好刀。
　　 他又在木箱里选好了另一把刀，这把刀比较袖珍，像水果刀，小巧而轻便，没有倒刺，刀刃虽然锋利，不过杀伤力不会很强。
　　 挑好了刀，他的思维有点游离，他突然想到了寡居多年，已经七十多岁的老娘。拿起手机，他问娘，晚饭吃了没有？电话里传来娘带笑的回答，都八点多了，肯定吃了呀。
　　 他又带着委屈的口吻说，今晚，她又和我吵架，还把我扔在半道上。这日子过不下去了。说完又前言不搭后语加了句，妈，你要好好活着。
　　 这孩子，听听你说的啥子话？隔着讯道，手机那头再次传来糊涂老娘带有责备的声音。
　　 东拉西扯地与娘说了些没头没脑的话，祁为挂断了电话，他抬头看了下墙上的闹钟，已经八点二十了。这时候他听到门外的电梯门已经开了，接着，他听到了李梅熟悉的脚步声。
　　 该来的就要来了，一切都该结束了。他的心里蓦然涌起一股苍凉的悲壮，随即迅速拿起了两把刀，想了想，又把那把没有倒钩的刀放到了沙发茶几上。
　　 客厅的灯，刚刚已经关了，只开着后阳台的吸顶灯。从客厅的方向看，有光照，却不明亮。他是个习惯了黑暗的人，但刚才的关灯，不是因为他的习惯，而是一种本能的排斥和害怕，他害怕当计划付诸实施之后，那两道射向他的目光。
　　 所有的一切好像都准备好了，最后，他站到了距离进户门一米多的位置。
　　 一切都在按照他预想的思路前行：锁孔里有了清晰的吧嗒声，门从外面打开了，伴着一声轻咳，李梅进来了，两手提着满满当当的菜。与此同时，他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他握着刀的手有一刹那的痉挛，又以更大的劲攥紧了刀把。他的身子也在轻颤，连带着嘴唇也抖动了，他深吸了一口气，试图用牙齿压住嘴唇，试了两次，牙齿终于成功控制了嘴唇的胆怯。
　　 眼看着李梅用脚推上了身后的门，他的双腿往前走了两步，然后不容李梅有丝毫的喘息和反应，那把带有倒钩的刀直接刺进了李梅的身子。
　　 两刀，只刺了深深的两刀，又往回拉了拉，速度、力量、位置、动作都与他之前梦境里出现的情景一模一样！与他之前谋划的过程一模一样！李梅倒下了，眼睛睁着，嘴唇张着，一个“啊”字终止在喉咙口，带着满脸的不解和满心的不甘，双手提着的蔬菜和鸡鸭散了一地，和着她身体里流出来的血和肠子。
　　 血，真的开花了！死了吗？魔鬼的语音响彻在他心里，这一刻，他没有害怕，只想把事情做得干净利落！他蹲下了身子，他的手指在李梅的鼻翼下试了试，又将那把刀在李梅的身子上做了一个来回抽拉的动作。这一下确认无救了，他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浊气。
　　 计划还没有完成，接下来他开始一层层脱自己身上的上衣，直到赤膊。随后，他深吸一口气拿起了茶几上的水果刀。
　　 他在沙发上重重地坐了下来，把刀尖对着自己的身体，寻思了一番，又坐到了地上。对自己的血肉之躯，他做不到心狠如铁，做不到冷酷无情。他拿着刀从脖子到胸部，再到腹部，比划了几次，总是不敢下手。眼看着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想到接下来自己要面对的一切，他一咬牙对着腹部的位置刺了下去，一刀、两刀、三刀，这三刀，力量和部位，早先对医书有过研究的他，也算计把握得恰到好处，不致命，看着却像女人干的。
　　 一切都做好了，下一步，他得趁着清醒的时候赶快打120急救电话，不然的话，失血过多也会死，他不想死！得保住自己的命。直到这时，他满心期望的还是要活着！为了活命，他举起了带血的手。眼镜被血染红了，他一把摘下扔了，他努力睁大血红的眼睛拨打电话求救，他在电话里有气无力地说，XX小区XX号楼房301发生了煤气中毒事件。他思维清晰，话说得断断续续，就像一个溺水的人已经濒临淹没。打完电话，他没有忘记爬到门边把门翕开一条缝，做完这一切，他倒在了客厅的地上。
　　
　　 三
　　 救护车带着呜咽的鸣叫进了门。场面的惨烈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110随后也到场了，血腥的场面，一切都是未知，一切有待确认，警察围起了现场。满身是血的祁为很快被送进了当地医院的重症监护室，李梅被确认死亡后送进了殡仪馆。短短的一个晚上，不，是短短的十几分钟，一条鲜活的生命湮灭了。在同事们口中恩爱和谐的一对夫妻，就这样，以一死一伤的惨烈结果，成了枫林汽车制造公司乃至整个枫林镇的号外新闻。
　　 是仇杀？还是凶杀？现场没有外人行迹，涉案者毫无疑问就是祁为和李梅，李梅死了，祁为成了最大的嫌疑对象。枫林镇的公安人员走进了祁为住着的病房，从他入住重症监护室起。生命体征正常的祁为，很快从昏迷中醒了过来，并在出院后进了看守所。
　　 在公安人员面前，他的情绪反复无常，癫狂的时候，他捶打着自己的脑袋，沉默的时候他紧闭双目不吐一字。对杀妻之事，他一开始就矢口否认，他痛哭流涕地说，我和李梅是恩爱夫妻，她是我祁为的爱人啊！我怎么舍得杀她？！我宁愿自己死千百次都不会杀她！当公安人员摆出证据时，他又狡辩，我们只是有了冲突，不不不，那晚我们并没有冲突，那晚的起因是——对了，那晚李梅喝了太多的酒，回家后又把我当成了她的前夫，她拿着刀，喊要杀要剐的，一开始，我没有当回事，直到她真的杀向我。你们知道的，我身上的三刀就是她刺的。当问及李梅致命的两刀又是谁刺的时候，祁为眼神里的表情暗淡了，他吞吞吐吐道，说起来真是痛断肝肠啊！那把刀是李梅自己刺进自己身体的呀。说到这里，他挤出几滴眼泪，抽抽噎噎道，见了血，李梅的酒醒了，她发现自己错得太离谱了，突然就拿刀刺向了她自己，等我扑过去夺刀的时候，发现已经……已经来不及了。
　　 整整五天的盘问、审讯，祁为咬定李梅只是死于意外。对于这样一个魔鬼来说，他的心理防线就像铁蒺藜打的围墙。五天后，在铁打的事实面前，他的防线终于渐渐松散，最后的那天，他坦承了杀妻是故意，是蓄谋已久，是早在三年前，不，甚至是更早的时候就有的念头。当公安人员带着不解问，你们是二十年的夫妻了！这一切都是因为什么的时候，他不再开口，而他的眼前却幻化出了二十多年前的桩桩件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