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风】人生百态(随笔)
一
执斧从顺德过来创华研究生宿舍喝茶,时候已是晚上九点,呆石、木光和我作陪。宿舍备有一套潮汕功夫茶具,有铁观音和大红袍。执斧说,这些都不够好,我带了一包50年的普洱,正好尝尝。洗了茶具,抓两撮普洱撒进白色陶盅,温水泡开。执斧说,好的普洱,浓酽持久,品完十盅,茶水依然可以金黄醇厚,茶梗几乎不见破败之相。像绿茶什么的,不耐泡,两三遍就淡如开水,寡然索味了。又说,品茶最忌牛饮,先闻其香,细呷一口,再吸一啖,不要超过茶杯中线,让茶水在舌尖舌面充分浸润,最后再一饮而尽。话音刚落,呆石吱地一声,一仰头一抬手,来了个最标准的牛饮。所有人噗嗤大笑,执斧埋怨呆石坏了茶道,呆石也不争辩,只是冲他坏笑,眼里闪着精光。木光听得最认真,他本也有学习茶道的心意,抬手做了请的姿势,让执斧接着往下说。执斧于是说,茶真是一门很玄妙的道,品茶能观秉性,谁浮躁谁沉潜,谁腹中草包,谁高深莫测,看他们品茶的表现就知道。我顺势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呆石。执斧又说,倒茶要做到凤凰三点头,品茶则要经过三个阶段,先浓后滑再甘。现在是不是很浓?我应道,是挺浓的,就跟最浓的鼻涕一样。他说经过这三个阶段后,茶水就开始走下坡路,味道也一点点变淡,那时候茶就算品得差不多了。我总结说,就像夏天的瀑布顺流而下一泻千里,既浓又滑又甘,浓在于它奔腾的气势,滑在于它飞泻的劲头,甘在于它给人痛快淋漓的感受。到了冬天,山泉枯竭,瀑布消失,只剩下几丝潺潺的细流,跟得了泌尿疾病一样,有气无力地顺着高悬的岩石流淌下来。这就是没有了浓滑甘,观瀑之人将要散场了。执斧、呆石和木光一并望向我,齐声感叹,中二青年,真可怕啊!
二
跟老师去会展中心逛第八届深圳文博会,经过一处展台,老师询问展示的是何种砚台,负责解说的青年一脸不屑,拖着长腔像拖着沉重的死尸,眼皮都懒得抬起,哎呀,你不要问我,我这里有资料你看了没有,你看了再说。我们听了都很气愤。正巧这时来了另外一个“不知趣”的中年人,问了一个“不知趣”的问题,你们的砚和安徽歙砚哪个更好。老师打断他,你是不能这样比较两种砚台的,譬如最好的这种砚,肯定比普通的歙砚好,最好的歙砚也肯定比普通的这种砚要强……坐在展台后的青年这时才稍稍点头,对老师说,看来你是行家。老师再无二话,扬长而去。我跟同学说,这家伙这般傲慢,要换了谁,早跟他吵开了。老师却能不气不恼,不辩解不狂躁,逮到机会就旁敲侧击,让对方不敢再狗眼看人低。遇到挖苦泰然自若,抓住机会又能有礼有节予以回应,这正是老师的过人之处。同学说,你看老师经历的大风大浪还少吗,要是遇道个人就争论,那血压不得飙到屋顶去了。所言甚是。
三
高中时住在集体宿舍,我的上铺是个奇人。开学之初,他爸妈找来学校,说儿子丢了。让学校帮忙找。校领导把校园翻了个底儿掉,掘地三尺都没有收获。无奈之下,他爸妈报了警。可惜依然如泥牛入海了无音讯。大约过了半个月,他奇兵天降一般,亮闪闪回到了我们面前。我们问他,你知道你爸妈在找你吗?他说并不知道,但可以猜测得到。我们又问,这么久你去哪儿了?他说,独自一人去了上海,钱很快花光了,没钱回来,在路上捡垃圾打零工,就是不想跟家人要路费。后来实在扛不住,才拉下脸来,打电话叫爸妈汇路费回了家。他还向我们展示了他的刺青,在他白皙的臂膀上格外刺眼。他说,这个刺青代表黑暗也代表力量。我现在知道,他说的黑暗是对正统的反叛,他渴求的力量是对常规的不满和叛逆。他常常在校外的野屋子里偷练拳击,每一拳出去,都饱满有力。他用一双黑暗的眼睛窥视世界,看到了太多他不能忍受的不义。所以他情愿把百元大钞给到行乞者,哪怕接下来的两周不吃一滴油,不嚼一棵菜,只大口大口扒拉大白饭。所以他看到别家的老公当街虐待老婆,会挥拳踹腿,“拳打镇关西”,把施虐者收拾得服服帖帖。他这番暴脾气让我们见识了他的“拳头正义”,也让我们对他的乖张暴戾心有余悸。有天他带了把手术专用的柳叶刀回到宿舍,刀上闪着蓝幽幽的冷光,仿佛在对我们说话。那天夜里,我睡不踏实。我必须保持警醒,枕戈待旦。持续的精神紧绷过后,我闭上了沉重的眼皮。恍恍惚惚我是一方水塘,水在迅速流失,从一把柳叶刀划开的精细口子。我瞥见不远处一双黑暗的眼睛,定定地望着我,是撒旦的形象,面色凝重。第二天醒来,发现发肤完好,血液饱满,才嘲笑自己想法阴暗,庸人自扰了。
四
第八届深圳文博会作家会议上,中国作家协会某位领导担当第一场次发言小组的主持人。他开腔第一句话说,由于时间有限,台上每人发言不得超过13分钟,超时我要给他亮红牌警告。台下听众莞尔微笑。这时台上嘉宾依次开讲,时间把握得很好,没谁吃到红牌警告。该轮到主持人总结发言了。叽里呱啦、噼里啪啦、稀里哗啦。我掐表一看,半个多小时。主持人尴尬地笑了笑说,是这样,我看时间还充裕,就发挥了点自己的东西,占用了大家的时间。此时,台上嘉宾正襟危坐,噤默不语。下午进行第三场次的嘉宾发言,南翔老师讲述“文学的三大信息量”,即生活信息量、思想信息量和审美信息量。有鉴于早上主持人忘了给自己红牌警告,末了他蹦出一句,我的演讲完了,我没有超时。台下起哄声骤起。
(2012年5月,写于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