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5岁的金花站在屋檐下，看两只燕子垒窝。它们衔来一点泥，或者一根草，一点一点地粘在一起。金花很好奇，泥和草到底是怎么粘在一块的，怎么就不会掉下来，她看了一下午，也没有看明白。
　　 她穿着花大褂，扎着两个羊角辫，脸上黑一块，白一块，都是灰。看燕子做窝的时候，她拿着一枝甜草根，不时往口里塞，甜草根就是一种带甜味的野草，地里到处都是，乡里的孩子对这些很熟悉。没事的时候，大家就去田野里，马路边挖这个吃，要捡那些肥壮的、白白嫩嫩的，味道更甜。
　　 但金花不愿意和他们一起去扯甜草根，他们经常欺负她，骂她是“没人要的野孩子”。还推她，她站不稳，一屁股坐在地上。她爬起来就往家里走，边走边抹眼泪，那群野孩子就在后面拍着手、跳着脚笑。
　　 金花跑回来找妈妈。妈妈个子矮矮的，脸上没有肉，笑起来像是哭。看到金花哭得那么伤心，正在做事的妈妈，会把两只手在上衣的下摆上擦两下，一把搂住闺女：“怎么了，我的宝贝？”
　　 别家的小孩子也不懂什么叫宝贝，也没有叫他们宝贝。父母心情好时，他们的名字是“大毛”、“二毛”，心情不好时，他们的名字变成“化生子”、“猪婆子”。
　　 扑在妈妈怀里的金花会抽抽噎噎地哭：“他们骂我是没人要的野孩子。”
　　 顿时，妈妈就像一头暴怒的狮子，扑向那群正在唱啊跳啊的孩子，那群孩子马上作鸟兽散。下次孩子们成了团，又开始叫金花是“没人要的野孩子”。
　　 看燕子做窝的金花，不知道马路对面有个女人在张望，依然津津有味地吮吸甜草根。
　　 那女人走过来，站在她面前，脸上堆着笑，却又带着哭意，说：“你是金花吗？”
　　 金花瞪大眼睛望着她点点头。
　　 那女人从口袋里抓出一大把糖塞给金花，金花不敢接。那女人自作主张全塞进她的口袋里。
　　 凭着糖建立的感情，两个人坐在屋檐下看燕子垒窝，两只燕子在檐下绕行。
　　 金花不吮甜草根，剥开糖纸来吃糖，吃得口水亮晶晶地往下流。
　　 天暗下来的时候，那个女人走了，说下次还来看她，要她别告诉别人，特别是爸爸妈妈。
　　 金花呆呆地看着那个女人走远。那女人边走边哭，肩膀一耸一耸的。金花不知道她为什么哭。
　　 燕子窝很快就做好了，一只燕子伏在窝里，另一个到处找虫子，衔回来喂窝里的燕子。
　　 妈妈告诉金花，这是燕子在孵崽。金花就站在檐下看燕子孵崽，那个女人又来了，带了平常金花吃不到的爆米花，就在两人看燕子孵崽的时候，妈妈出现了。
　　 妈妈的脸涨得通红，指着那个女人骂，那个女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骂得狠了，两个女人扭打在一块。
　　 金花吓傻了。
　　 檐下的燕子家添了一堆新成员，到底有多少只燕子，金花怎么也数不清。燕爸燕妈从外面衔来虫子时，七八张嘴纷纷向前，叽叽喳喳。金花怎么也看不清到底是哪一个小燕子吃到了小虫。
　　 金花现在再也等不到那个女人了。她看燕子时，妈妈总是守在旁边，要不就是奶奶用警惕的眼睛盯着她。
　　 幼燕们纷纷出窝了，它们在低空中飞行，偶尔回一下巢。而那个女人再也没有出现过。
　　
　　 二
　　 金花13岁时，就去镇上读中学。她终于知道自己不是妈妈亲生的。而那个和妈妈打架的女人才是她亲生妈妈。
　　 亲生妈妈生了五个女儿，养不动了，就把金花送了人，就是送给现在的妈妈。
　　 金花推着自行车走出校门，正在夕阳西下时，满天的云朵在霞光的映照下，炫丽夺目，金花都看呆了。
　　 “金花！”有人声音怯生生地喊她。
　　 她循声望去，又是那个女人。虽然已是经年，那个女人老了许多，头发花白，脸上有了皱纹，但她一眼还是认出来了。
　　 那女人热切地看着她，哆嗦着嘴，不住地叫：“金花！”
　　 金花不说话，牙齿紧紧咬着下嘴皮，耳边都是自己的呼吸声。
　　 那女人拿出一件白衬衫递给金花。金花眼前一热，好多女同学都买了这样的衣服，她也想要，但妈妈说太贵了，一直不给买。
　　 金花看着那女人热切又期盼了，心一下子就冷了。她骑上自行车，将一声声呼喊抛在身后。
　　 燕子都不会抛弃自己的亲崽，你们连燕子都不如。金花想。
　　
　　 三
　　 金花出嫁时，从娘家到婆家不过几里路，鞭炮一响，两家都能听见。妈妈舍不得金花远嫁，说嫁在附近好，看谁能欺负你，有事就回来搬救兵。
　　 妈妈的话一语成谶，金花老公爱喝酒，醉了就发疯，疯了就打金花，打得青一块紫一块。金花妈妈气坏了，说原来是头隐藏的中山狼，冲到金花婆家，却被女婿甩了好几个耳朵。
　　 可是女婿也没落到好，有一回上邻镇的狐朋狗友家喝酒，回得晚了，路上乌漆麻黑，被人敲了黑棍。一个阴恻恻的女声告诉他：“下次再敢打你老婆，阉了你。别以为离家的燕子好欺负。”
　　 挨了这顿闷棍，金花老公像换了个人，不但戒了酒，还用心赚钱，家务活也不让老婆动一下手指头，变成“二十四孝老公”，连金花妈妈都夸他。
　　 金花妈妈离世前，还是告诉了金花，她的亲妈就住在隔壁镇，要她想去看的时候就去看看。
　　
　　 四
　　 金花偷偷跑回去，看见一个破败的院子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女人，弯着腰在菜园子里扯草，扯一阵就歇歇，用手捶捶腰，叹口气又重新去扯。
　　 金花的眼泪流下来，她轻轻地走过去问：“你家要人扯草吗？”
　　 金色的阳光下，两个女人弯着腰在园子里扯草，几只燕子在房梁上飞舞，似乎在欢迎一只乳燕回巢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