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黄了，布谷鸟又叫了。它的声音悠扬宏亮，旋律婉转动听，就像一首熟悉的老歌，在岁月的变迁中，年复一年地深情传唱着。布谷声声，唱黄了麦穗，唱香了金色的麦田，也让我思念起远去的岁月。
　　 我见过布谷鸟，它还有很多别名，喀咕、子归、或谷、杜鹃等。布谷鸟的形体大小如鸽子，颜色暗灰，或灰色沾褐。每年芒种前后，几乎昼夜都能听到它宏亮的叫声。它的叫声里，我总有一种感觉，带着些许的忧伤与凄凉。多年前，我家隔壁的懒汉二叔还未娶妻，他常把“布谷布谷”听成是“光棍儿可苦”。二叔最烦布谷鸟，他说布谷鸟的叫声，像在嘲笑自己。我也奇怪，二叔家墙外的大柳树上，每年麦收时节，为什么总有一只布谷鸟，冲着他的窗子鸣叫。
　　 但我的父亲，却很喜欢布谷鸟，他说布谷叫，麦穗黄。一到这个季节，父亲就会急着做些小麦收获前的准备工作。他不光要把镰刀磨得锋利无比，还要亲手用麦杆儿编织遮阳的草帽，备好充足的“十滴水”、“风油精”。这些都是麦收期间，防暑提神必不可少的东西。随着布谷声声，麦子越来越黄，等到麦田渐渐变成了金色的海洋，那就该到了收割的季节。
　　 收割小麦的时候，布谷鸟叫得声声急切，它像催人早起，奔向收割的麦田。布谷鸟不管农人有多劳累，有多疲倦困乏，它都会“布谷布谷”地叫个不停。布谷鸟是父亲的闹钟，它那宏亮的声音，可以在朦胧的月光下，轻快地划破夜空，给人带来美好的想象。每天很早，它就会把父亲从困乏的梦中唤醒。那个年代，父亲有诸多的光荣称号，“五好社员”、“先进个人”、“学大寨积极分子”等等。这些闪亮的光环，是他的荣耀，也是他的精神支柱。在父亲的内心世界，吃什么，穿什么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永远是他得到的荣誉。父亲为了保住这些荣誉，他必须比别人起得更早，拼命地为集体收割更多的麦子。
　　 在金色的麦田里，父亲是割麦的高手，也是夏收割麦的带头人，在他的腰间，人们常常会发现插着两把镰刀。他总是在布谷鸟的啼叫声中，披星戴月地走进麦田，麦田像他熟悉的战场，布谷鸟的鸣叫声，像他的冲锋号。我问过父亲，割麦是不是很累很苦？父亲摇摇头，摊开粗糙的手掌，露出又厚又硬的老茧说，拔麦子，才是最苦最累的农活！
　　 上世纪六十年代之前，农村田间种植的小麦，大多不用镰刀收割，靠的几乎都是双手去拔。拔麦比割麦要早上几天，假如麦子过于熟透，麦杆儿就要变脆，失去柔韧性，拔起来费力又磨手，还易抖落掉麦粒，糟蹋粮食。父亲拔麦，要等麦穗黄了的时候，也是在布谷声声，啼不住的日子里。那时，农村还有生产队，父亲所在的生产队，播种了五六百亩麦田。几百亩麦田的收获，全要靠农民的两只手辛辛苦苦地拔掉。当那些麦子被拔光之后，拔麦人的手，几乎都会磨出了一个个血泡。父亲的双手，正是在反反复复的血泡疼痛中熬过的。我想，布谷鸟鸣叫声中，那些许的凄凉，是不是也会和父辈们生活中痛苦的磨难相关呢？
　　 后来，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拔麦子的农活渐渐消失，镰刀割麦成了普便现象。用镰刀收割麦子，比手工拔麦要快很多，挥镰收割，给农民减轻了不少负担。父亲手里握着吉林钢镰，美滋滋的，有种爱不释手的感觉，他像战士更换了武器装备，信心十足地走进金色的麦田。那一年，割麦比拔麦所用的时间，竟然大大缩短了三天，为“龙口夺粮”赢得了宝贵的时间。这一年的麦收里，父亲高兴地说，今年的布谷鸟，叫得好像比往年快活啊！其实，是父亲的心里，对生活充满了希望，感到了人生的真正幸福和快乐。
　　 一年一度的割麦，是很费力很辛苦的事情。但为了给国家交公粮，那时的农民，仿佛不知道什么叫累，什么叫苦。布谷鸟一边鸣叫，一边俯视着村庄、麦田以及忙忙碌碌的人们，它似乎看清了村庄和麦田里发生的一切。或许，布谷鸟看到了母亲在晒场上，头顶烈日，手握一柄三股木杈，正翻晾着金黄的麦子；父亲在麦田舞动钢镰，和社员们一起奋力收割，挥汗如雨的场景。
　　 再后来，时代发展的潮流，把割麦的镰刀也淘汰了。机械化走进了农村，收割机开进了麦田，脱粒机停在了打麦场上。此时此刻的农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父辈们，看着隆隆作响的收割机，走进了他们用汗水浇灌过的麦田，也走进了一个崭新的时代。伴随着布谷鸟的叫声，不再是沙沙作响割麦的镰声，而是这个美好的新时代，强劲有力的马达轰鸣声。
　　 那时，我还是一个很小的孩子，但也常和大人们一起，到麦田里去捡拾遗失的麦穗。我最喜欢麦穗露出的籽粒，一副饱满实在的样子，还有自信的锋芒护卫着，看了就让人不忍把它丢弃掉。人们总说的“颗粒归仓”，我就是那个时候知道的。后来背唐诗《悯农》，便很快地懂得了什么是“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道理。直到现在，我都不敢随便浪费粮食。每当我想把不喜欢吃的食品浪费扔掉时，内心都会有一种内疚和不安，眼前都会闪现出父辈们挥镰收割，汗流浃背的情景，耳畔还会响起布谷声声的啼鸣。
　　 眼前，布谷声声，麦穗又黄了。但昔日的拔麦人、割麦人、打场人，却都已老去。他们不再忙忙碌碌，不再走进曾经如战场一样的金色麦田。他们沉浸在慢的时光里，慢慢地喝茶，慢慢地聊天儿，慢慢地回忆着昨天的故事，慢慢地听着从前的布谷声声……
　　
　　 2020.5.30（北京·原创）江山文学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