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新】人生如戏(小说)
一
民国初期,西米城人人好戏。
柳三爷的帝都舞台被周围大大小小的杂耍摊棚包围着,鹤立鸡群般与众不同。
遥想当年,柳三爷宁舍一顿饭,不舍一场戏。饰演白袍小将的武生在他的帝都剧场,场场爆满,带给他数不尽的钱财。还为他带来位姨太太。这位姨太太妖娆多姿,媚态十足,羡煞旁人。
现如今,柳三爷的帝都舞台门可罗雀,他整日愁眉不展,叫苦连天。
久未露面的“白袍小将”依然销声匿迹。柳三爷为能把帝都舞台开下去,只得加演一场场折子戏往帝都舞台里拉看客。
文葵在院子里放好独轮车,抱下车上止不住咳嗽的女子,把她轻放在床上。他里里外外安置好零七碎八的东西,带着徒弟小墩子来到帝都舞台。
柳三爷看着文葵,似曾相识。文葵使过抱拳礼,说明来意。柳三爷端坐在椅子上,长长的手指甲挖着耳朵,腹内的小算盘扒拉得劈啪作响。他的小眼睛咕噜咕噜地转,脑袋里再三掂量,闭紧嘴巴不出语。
文葵的大眼睛与柳三爷一直对视,也不出语。
小墩子干净的眼神瞅着他俩,对这种场面懵懵懂懂,他小心翼翼地站在文葵身边,猜不出师父与柳三爷之间的哑迷。
雨,还是淅淅沥沥。柳三爷别过头,看着窗外阴云密布的天,点点头,算是同意文葵试演一场折子戏。
今晚多出的折子戏即将上演。销声匿迹多年的白袍小将今晚能否再次打响?柳三爷看着眼前的文葵,心内是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二
夜深了,小雨继续飘。帝都剧场灯光照如白昼。
文葵是这场折子戏的主角。他站定木桌子搭起的高台。
一身白袍,目不斜视。拧身,起范。“白袍小将重现江湖。”下边的观众禁不住高声嚷喊。
“师父,您加小心啊!”虎头虎脑的小墩子双手在嘴边圈成喇叭状,哭腔哭色。
“别吵吵,扰乱你师父的心神,摔残,可没人管。”柳三爷翻白眼曳斜小墩子,一脸的嫌弃,挤出的话,恶狠狠。
小墩子顿时脸色苍白,双手捂嘴,唯怕给师父分心神,坏大事。
一只白燕翩然落地,室内片刻寂静,继而掌声哄堂,吞噬掉小墩子的尖叫。
文葵气定神闲,捋捋手腕,冲看得目瞪口呆的小墩子乐一乐,眼神传递安慰:徒弟,甭担心,师父在你没出徒前不会有事的。
近处的观众看得清清楚楚,文葵脸上布满细密的汗珠,都暗暗佩服他,岁月峥嵘,风采依然。
柳三爷悬着的心落回肚里,他相信“白袍小将”回来了,帝都舞台会再次爆满。他倒剪双手,仿佛捡到宝贝般喜上眉梢,在后台来回踱步,他看到以后的自己躺在摇椅上喝着茶,大太太在旁边哗啦哗啦地数钱,姨太太恭恭敬敬地垂手站在一边。
绵绵不绝的小雨打湿师徒俩的衣服。小墩子蹦蹦哒哒跳进破败的院落。矮矮的院墙围着几间草屋,草屋漆黑一片。
咳咳咳……咳嗽声不绝,揪心入耳。小墩子推开门,门内冷锅,冷灶,一点暖和气也没有。床上躺着的人恨不得把肚子里的五脏六腑全咳出来。
文葵掌灯,一灯如豆。小墩子盯住床上人撇在一边的帕子,上面斑斑血迹。
“师娘,您没事吧?怎么又吐血呢?”小墩子屈膝蹲在床前。
“柳经理收下你们了?”趁着咳嗽间隙,妮子白惨惨的脸勉强推出笑。
“师娘,让您猜对了。师父的身手那叫顶尖,一亮相,观众就高喊。他从三张高桌上翻下来,那叫一个绝。无人能及啊!”小墩子的兴奋劲被师娘的问话勾起,忘了刚刚看到的血手帕。
“那就好,那就好!总得有个落脚处,还得填肚子!”说着,床上躺着的女子顺势趴在床沿上。
“等着,我去烧水做饭,我们几天都没吃过饱饭了。”文葵扬扬手里的一小袋粮食:“妮子,这次也有钱给你治病。等你好了,咱们一起赚钱养家,再给小墩子添个师弟或师妹。”
妮子没有回答,她满腹心事,让师哥重回西米城是不是自己太自私了?在西米城能不能与前尘往事做了断呢?一切皆为未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妮子又原样趴在床上,咳咳咳……
三
雪花飘满地上,凝结成厚厚的冰,路面明晃晃的吓人。闷些时日,日头在天上,呆得时间越来越长。冰越来越薄,渐渐地化成稀稀拉拉的水,不见了。
文葵的眉头一皱:“你小子又偷懒,规定的一百个,怎么短成八十七?”
满脸冒着哈气的小墩子一呲牙:“这就补上。”
“晚了,从零开始!”文葵厉声厉色,留下这句就进了屋。
“妮子,感觉好点没有啊?”细细地话,春风般柔软,跟刚刚判若两人。
“你啊,老这样,小墩子还是孩子,就不能宽泛点?”妮子咳得厉害,额角青筋爆出。
“不能,宽是害孩子,你不懂吗。”文葵忘不了师父——妮子爹冷若冰霜的劲。
师父告诉文葵:“第一是上乘的传授,第二才是个人艺术造诣。给孩子说戏一定得身上没毛病,还得是个唱明白戏的人。”
文葵是师父开蒙。师父给选的一出戏,身段难,单枪与马鞭的动作与造型,很多;技巧多,鹞子翻身,各式各样;脚下功力,要求高,脚下要求稳,不能有费步。掌握这些要点,为将来成为合格的武生打下过硬的底子。学完这样的戏,再学习其他武戏也就相对容易些。
文葵目光聚焦,对着小墩子:“我今天还能够演好每场戏,完全是受益于师父教戏时仔细认真,每一个动作,上身如何动,手如何缓,缓手时眼睛看什么地方,手缓到什么地方脚下动哪一步……”
文葵继续说给小墩子:“如果在舞台上只靠卖弄技巧而博取掌声的演员,绝不是好演员。武戏演员在演每出戏之前,一定要先学会这出戏,只有把这出戏滚瓜烂熟之后再搬上舞台。哪怕演一出戏也要对得起自己,也要对得起花钱买票看戏的观众们。记住了吗?徒弟。”小墩子使劲点头。
“就你能。”妮子对着刚刚进屋的文葵浅笑,眉目有情:“师哥,我这病见起色了,等我再好些,就跟你们一起上台演戏。”
“不急,咱早晚把病医好,好得利利索索的,绝不留根。”文葵的手温传给妮子。妮子的手里有东西,他觉察出来。
“手里是什么东西?”文葵装作漫不经心地问妮子。
“没什么,就一小玩意儿。”妮子把手压倒腿下,不再抽出。
妮子有不为人知的绝活——掷石子。不论多小的石子,妮子用手指夹住,一发力,石子会指哪打哪,绝对做到弹无虚发。
文葵的心一阵紧张。他还碰巧遇到过小墩子跟师娘偷偷摸摸地请教掷石子的要点。他必须在妮子之前找到那个人。
四
天空飘着细雨,淅淅沥沥,酝酿春的新绿。
青眉如黛,衣袖翩翩起舞,一连串的鹞子翻身,轻盈飘逸。
土台子半米来高,半个篮球场大,锣鼓音传出很远,也没引来几个看客。
妮子卖力地唱,媚眼一瞟,台下稀稀拉拉的看客令她立马失去精神,声音变得不再高亢有活力。
妮子身段窈窕,扮相漂亮。她是好运来小戏班的二号台柱子,唯一的缺点是人特别实诚。别人说啥她就信啥,而且特别爱笑,大大的酒窝在她笑时更显得妩媚动人。
天还没亮,娃翻个身,用小手紧紧抓住妈妈,嘴巴动几下,像在回味奶水的香甜。妮子觉得背部有些酸胀,也许是因为昨晚的几个连翻闹得吧。她想推开怀中熟睡的孩子,但那双小手反而抓得她更紧,让她无处逃遁。
妮子索性睁开眼,努力撵走困意,昨晚睡得太晚,加上孩子的哭闹,让她一夜难眠。
孩子六个月大,脸色蜡黄,瘦瘦弱弱,手指尖尖长长,利爪一样。妮子的胸部疼痛频频袭来,她觉得胸内火烧火燎地难受。
孩子一直由妮子带着,不管她走到哪里。孩子没有爹。想到孩子爹,妮子已经好久都没见过那个人。
那个人是扮相英俊的小生,风流倜傥的人活得也潇洒。
那个人挂在嘴边的口头禅就是:妮子,笑一个。
因为这笑他们越走越近,因为这笑害了妮子。
妮子记起那是乍暖还寒的初春,他们剧团来到一处小镇。
镇子很美,到处绿油油一片,油菜花刚刚冒含苞待放,还没有盛开。那个人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把妮子约到小溪边。妮子看着清浅的溪水,再看到自己的水中倒影,心中泛起阵阵甜蜜。
那个人悄悄从身后把她揽入怀中,一股男人特有的气息熏染的妮子有些眩晕,她抬眼望向高高的天空。
天好高好蓝,一尘不染。妮子陶醉了,自小跟着父母学艺。父母对她严格要求,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绝不留情,妮子吃得苦堪比几车黄连泡在一起。她偷偷想有个知冷知热的人疼爱自己。现在这人出现了,就在身后。
风,微凉,轻柔地敷在脸上。妮子毅然决然离开父母,跟着那个人转入好运来小戏班。
孩子在妮子肚里长到五个月,那个人对她话越来越少,态度越来越冷淡,俩人在一起的时间也越来越少。妮子稍稍有所察觉,也没往心里去,她想也许是因为演出太累的缘故吧。
那个人没有留下一句话,突然绝尘不见。
妮子在孩子出生后,为生计,早早开始练功,以期重返舞台。没想到孩子早夭,她落下重疾。
妮子胸中燃烧着复仇之火,她历尽艰辛,千回百转才找到大师兄——文葵。
文葵没有嫌弃妮子,把她捧在手心里。他没有告诉妮子,有关妮子的故事,师父在临终前都已经讲明,最后嘱托他照顾好妮子。文葵暗暗发誓,若哪天遇见那个人,将其狠狠地暴揍一通,为妮子消消心头之恨。
五
两座山没有碰面的时候,两个人总会遇到。妮子听闻柳三爷为了赚钱,用自家姨太勾搭上那个人。那个人带着好运来小剧团硬是在帝都舞台撑到现在。妮子才央告文葵来西米城。
文葵在帝都舞台后台注视那个人。那个人一切依旧,身边傍着的女人穿金戴银,兰花指捏得似是而非。一看就是装腔作势,狐媚妖娆。
文葵瞅准那个人上厕所的机会,跟在后面,堵住那个人,“挺潇洒自在啊。这是改行吃软饭,不卖力气了?”
那个人冷不丁听到有人问话,皱起眉眼细细打量文葵,“哎吆,大武生,失敬失敬。怎么地,你收了妮子。这不费力气就当爹的好事,赚大发了吧。说说,我的孩子怎么样?”那个人没感觉自己的厚颜无耻。
“孩子,你的。你不去看看?”文葵压着怒火,质问那个人。
“今天没空。你看到那个女人了么?整天缠着我。哎,没办法,谁叫人家有钱呢。有钱就是大爷。改天,咱们再约。”那个人继续无耻。
“何必改天约,今天我定,后天傍晚时分,我在护城河边等你。”文葵紧紧抓住机会。
“好的,一言为定。对了,带着我的孩子。这事千万不能声张,要不然我难混。”那个人强调,然后离开。
文葵冲那个人后背啐一口,“畜牲不如。”
文葵为了赴约,对妮子扯个谎,早早就溜出来。他溜溜哒哒来到护城河边,距约定地点越来越近,他心神不宁地等那个人出现。
残阳如血,河水也殷红。鱼儿仿佛怕了一般,游歘不见。
那个人迈着四方步,咿咿呀呀哼了小曲朝这边走来。
文葵看到那个人的瞬间,下定决心,放那个人一条生路。他觉得,时间是医治一切伤痛的良药,假以时日,妮子会忘记那个人,只要妮子过得好,又何必非得伤害人呢?
文葵刚要伸手招呼那个人,一颗亮闪闪的东西从那个人的侧面飞来,不偏不倚正中太阳穴。那个人轰然倒地。
文葵面对突发事件,呆愣住,耳边有个声音提醒他:“还不快跑,等人抓呀。”
文葵撒腿就跑。脑袋里不停搜寻声音的来源,他努力辨识着,是女声还是男声?
蓦地,文葵站下来,他不明白自己什么也没做,缘何要跑?
那个人倒下的地方热闹起来。
改天,护城河边多一个叫花子,他衣服破烂,一身臭气,嘴里嘟嘟囔囔,“千万不能做坏事,老天有眼,报应来了啊……”
又是一个月圆之夜,妮子坐在屋外,看着月光下的文葵,他在给小墩子说戏。妮子咳一声,文葵走过来,“咋地啦?”
“没事,好人也得咳几声。师兄,咱们离开这里吧。”妮子的酒窝深深。
“咱们刚站住脚。离开是不是有些?”文葵心有不甘,“帝都舞台刚刚捂热,舍弃太可惜。”
“我不喜欢这里。”妮子昂着头,不带一丝丝留恋。“离开这个伤心地,我们去新地方,重新开始。好不好?”妮子近乎乞求。
“好,一切听你的。”文葵刮一下妮子的鼻尖,笑意盈盈。
小墩子吐一下舌头,背对着他俩,“我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
柳三爷休了姨太太。
姨太太委屈巴巴,“想当初,是你让我去勾引那个人,说他来了,就可以撑起帝都舞台。才能继续吃香的,喝辣的。如今你……”
柳三爷恼羞成怒,他咬牙切齿地回怼:“一个别人玩过的剩货,给老子提鞋也不要。滚,立马滚蛋,别脏了我的帝都。”
姨太太犹如丧家犬消失在人群里。
柳三爷每日里垂头丧气,帝都舞台复又岌岌可危。
文葵推着独轮车,同来时一样。不一样的是妮子和小墩子坐在车上,他们说笑不断,文葵让妮子唱一段。妮子寻思着唱起来:我只道铁富贵一生铸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尘!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西米城在他们身后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至消失在地平线……
辛苦啦,敬茶!
敬茶问好,祝夏安(?????)
敬茶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