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人
　　 每次回老家，我是很兴奋的，可这次，刚刚到村口，我就觉得心里闷得慌。“你大伯病了，病得很重，可能吃不到来年的新麦子了。”几个在村口闲聊的老乡见了我，都那么说。我一愣，赶紧谢过他们的提醒，问候了他们几句，便朝家里走去。他们的说辞，我没有怀疑。近几年来，大伯一直有病，去县里、省里的医院看病，成了家常便饭。按理说，大伯病了，作为侄子，我理应去探望。可我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去。那件事，十多年了，我依然没有放下。我对大伯的成见，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慢慢淡化。打心眼里，我觉得我绝对不可能原谅大伯。不管遇到什么样的情形，我也不会原谅他。坚决不能！我一直这么想。
　　 “去看看你大伯，这次病得很严重。”我刚刚走进家门，见到父亲后，还没来得及问候他，他就给我说了那些话。这是我没有料到的事。我满腹狐疑，望着父亲。父亲见了，没有说别的，只是告诉我：“该放下了，不管怎么说，你大伯永远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人。”没错，他和我是有血缘关系的，这个我承认。可多年以前，我曾经亲身经历的那几幕，我又该如何说服自己呢？“哎！过去的事，就不要计较了。就算你计较，你婆也不可能站在你的面前了。”父亲见我一直没说话，便望着祖母的遗像，对我说了那些话。父亲提到了祖母，我的眼眶里顿时充满了泪水。我强行忍住了即将夺眶而出的热泪，对父亲扔了俩字“不去！”就匆匆离开了家，一路小跑着去了公坟。
　　 离得远远的，有一棵高大挺拔的白杨树已经映入了我的视线中。那棵树长在祖父祖母的合葬墓上，满树的树叶子正随风在跳舞，好像是在替祖父祖母欢迎我的到来。对祖父的印象，我的脑子里只有几幅残缺的画面。可祖母不一样。在我的心目中，祖母永远是至高无上的存在。十多年前，和祖母在一起生活的每一个日夜，每一次瞬间，我都记得非常清楚。祖母仙逝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管干什么，我都没劲。即便在现如今，近二十年过去了，可只要想起祖母，我也是很伤心很难过。祖母早已皈依仙界多载，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想念祖母的时候，我也只能在记忆里寻找曾经的那些点点滴滴。
　　 “啥时候回来的？”我满腹心事，竟没发现有人在给我打招呼。我仔细一瞧，发现大伯正站在我的正前方，笑眯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我犯难了，本想直接走开的。可我转念一想，自己那么做，显得很不懂事。之前的陈年旧事，我是没有放下，可人常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站在我跟前的是大伯。我没有问候他，只是小声说：“刚刚回来。”话音刚落，我撒腿就跑。我身后传来了大伯的呼唤，声音很弱，可我能听得见。他对我说：要是没啥紧要事的话，天黑了和他坐一坐，他已经很多年没和我说过话了，怪想的。我一直朝前跑，跑得飞快，耳旁的风声呼呼的，直到跑到祖父祖母的合葬墓前，我才停了下来。
　　 初夏的公坟里，处处有绿色。那些杂树杂草就跟疯了似的，一直自由自在地疯长着。那里的草，虽说长得茂密，可没人割。咋一看，那些杂树杂草还有些用处，给死寂的公坟里倒也能增添了一点点活力。我来到祖父祖母的合葬墓前，深深地鞠了一躬，眼角顿时涌出两行热泪。在祖母仙逝前的那几天里发生的每一件事，犹如放电影般，陆续浮现在我的眼前。那几日，和过去的这些年相比，是很短暂的。但对我来说，那几天有几年、几十年那般的漫长。只要想起在那几天发生的事，我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令我极其厌恶的那几个片段。
　　 那个晚上，天很冷，西北风打着呼哨摧残着大地上的所有生灵。即便我穿着厚厚的棉衣棉裤棉鞋，还是觉得冷。平日里，祖母的炕很热很热，我最喜欢和祖母坐在热炕上说话了。可那一天，情况完全不一样，炕还是热的，可祖母并没有让我上炕，只是小声吩咐了我几句。按照祖母的吩咐，我在炕席下这里摸摸、那里摸摸，还别说炕真的很热，刚刚浑身上下还是很冷的，这会儿我的头顶已经开始冒汗了。我记得祖母的吩咐，一直在炕席下找，结果找到了用方格手帕包着的纸盒子。我递给祖母，她并没有接，微微一笑对我说：“我娃乖，这是婆给我娃留着的，从现在开始，就属于你了。你要记住，婆给你的东西，你谁都不能给……”说着说着，祖母的眼角有了泪珠，我赶紧为她擦了擦，她紧握着我的小手，两颗浑浊老泪顺着满脸的褶子流了下来。见祖母落泪了，我也很难受，小声抽泣着。祖母接着说：“你可要争气呀，婆是看不到那一天了，你大（爸）肯定能看到。只要你大看到了，婆就看到了。”当年，我真的没弄懂祖母为何会突然对我说那些，直到多年以后，我才明白那竟然是祖母的临终遗言。我竟然傻乎乎的，啥都没听出来。祖母对我说完那些话，就撵我走，不让我和她待在一起。我半趴在热炕上不走，祖母马上生气了，我赶紧起身走了。临走之际，祖母再次叮嘱我：“给你的东西，谁都不能给。”我郑重地点了点头，问候了祖母几句，就走出了她的卧室。我刚刚走出祖母的卧室，还没走多远，大伯便蹑手蹑脚地跟了过来，笑着小声问：“你婆给你啥了？让伯看看？”我什么也没说，赶紧一溜烟跑了。
　　 当天夜里，我将祖母给我的东西递给父亲，给他说了祖母对我的嘱咐。父亲的脸色马上变了，急匆匆地出了门。我想跟着他，父亲不让跟，只是嘱咐我：不要辜负了祖母对我的期望。我信誓旦旦地保证了。父亲笑了笑，摸了摸我的小脸蛋，就去忙活了。那一夜，我睡得不踏实，一晚上都在做梦，梦到了白花花的一大片。我不懂那些，准备到了第二天去问祖母。可令我没想到的事竟然发生了，祖母不能说话了。我趴在祖母的跟前，不断“婆婆婆……”地呼唤着，可她老人家一直紧紧合着眼睛。我摇着祖母的胳膊，期盼着她能睁开眼瞅我一眼。可我没有等来那一刻。三天以后，祖母驾鹤西去。我很伤心，时常抹着眼泪。可不知怎么回事，大伯一直来找我，总在问祖母当时给了我什么。我不想搭理他，任由他一次又一次地催问。祖母给我的方格手帕里，包着五十块钱，还有叠成四方的奖状。那张奖状是我在小学的第一个学年里获得的。祖母一直珍藏着那张奖状，只是我不知道她藏在哪里。现如今，那张奖状再次回到了我的手里，我明白祖母的意思。只不过，那张奖状，我没有保存，在祖母的坟前烧了。那五十块钱，是祖母留给我上大学用的。祖母在生前总是对我说：她要给我攒钱，和父亲一起供我上大学。当时，我刚刚进了小学门，大学对我来说，别提有多么的遥远了。只要祖母那么一说，我就拍着胸脯向她保证，自己一定能考上大学，祖母满脸的褶子顿时舒展开来，将我一把搂在怀里。
　　 大伯一直在问我祖母给了我什么。我始终闭口不言。我以为大伯只是在追问我一个人。可事实并不是那样的。大伯先后问了几个姑姑、几个嫂嫂同样的问题。到那一刻，我总算明白了大伯的心思。一时间，我恨透了他，恨不得将他暴揍一顿。自打那以后，我不再搭理大伯了，即便在村里见了，也不会问候他。我经常见大伯和村里的老乡待在一起说话时，悄悄走过去，依次问候了周围的老乡，就是不问候大伯，搞得他的脸色非常难看。虽说他丢了面子，可也不好说什么，当年他追问我的那一幕，永远是他的软肋。要是他敢欺负我，我就公开那个秘密。当时，我是那么想的。人常说：“纸包不住火。”那个秘密，我一直藏在心里，可过了一段日子，关于大伯的各种不孝传言以及一些风言风语在村里就莫名其妙地传开了。我听说后，心里别提有多么的畅快了，还在心里恶狠狠地诅咒他，甚至咒他不得好死。
　　 在公坟里待了一会儿，我转身走了。我抬头向前看了一眼，发现大伯还在刚刚遇见我的地方，他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一直在四周这里一瞧、那里一瞅。我本想走另一条路回家的，转念一想自己又没干什么坏事，何必那么做呢？我顺着原路返回。大伯见了，赶紧朝前走，还时不时地向后瞅几眼。他一直在咳嗽，应该是受凉了。太阳悬挂在半空中，虽说天空中没云，太阳光红红的，可对病中的大伯来说，还是很冷。我长叹了一口气，朝前跑了过去。大伯见了，站在原地等我。跑到大伯跟前，我问了句：“你站在这里干啥？”大伯就像犯了错的孩子般，有点不好意思，低着头结结巴巴地说：“没……没……什么……”我见大伯穿着厚厚的棉衣，再看自己穿着短袖，心里顿时不是滋味。看来，大伯病得真的很重了。或许，这次的遇见，有可能就是我和他最后的缘分了。“赶紧回家吧，外面冷。”我对大伯说。大伯听了，连连说：“是。”他在前，我在后，一起慢慢朝前后。我见大伯一直用手背在脸上抹着什么，便问：“你怎么了？”大伯说：“没什么，没什么，虫子飞到眼睛里了。我在揉眼睛。”我知道大伯在干什么，也就没有拆穿他，只是叮嘱他在外面别待太长时间，对身体不好。
　　 太阳慢慢落山了，天边有几块火烧云，风轻轻地吹，好像是在抚摸着大地上的一切。我去邻村的商店买了两样礼品，来到了大伯家的门口。我轻轻推开了门，走进了院子。院子里静悄悄的，灯光透过里屋的玻璃窗照亮了整个院子。眼前的院子，依然是曾经的样子，只是对我来说，却有了一些陌生感。我很久没踏进大伯家的院子里了。掐指算算，有好些个年头了。我深吸了几口气，闻见了一缕缕淡淡的药味。大伯应该正在屋里煎药。我在心里想着，推开卧室门走了进去。我猜得没错，大伯是在煎药。他抬起头来，见我站在跟前，赶紧站了起来，热情地招呼我快点坐，转过身就去倒水。我摆了摆手，说我刚刚喝过了口不渴，便蹲在地上，注视着冒着热气的药罐。大伯用自制的火炉在熬药，药罐的盖子不断“噗噗噗”地响着。屋子里，药味很浓。大伯见我不说话，也没说话，坐在一旁，微笑着望着药罐。
　　 “伯，身体好些了没？”我扭头问大伯。他先是一愣，紧接着就哭了，泪水顺着黑瘦的脸蛋汩汩流淌着。我知道大伯为何突然痛哭的原因。他等这一刻，等得太久了。当年犯的错，他也是知道的，后来一直找机会弥补，只是我不给他机会，更别谈问候一声了。在那一刻，我认同了父亲的话，大伯是我的亲人，即便打断骨头也是连着筋的。
　　
　　 二、追忆大伯
　　 大伯仙逝的消息如同一阵风，从家乡“忽”地飞到了我的耳畔。我觉得后背凉得很，浑身上下打着寒颤。我哆哆嗦嗦地收拾好，便下了楼快步跑到路旁，等待侄儿的到来。天，热得很。虽说太阳还没有爬到人们的头顶，可天地间已经是火光闪闪的，烤得路旁的树叶子拧成了麻花状。我眯着眼睛抬头瞅了一眼天边的火轮，无奈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满脑子都是大伯的影子，可能正是因为如此，我感觉不到热；即便额头堆满了密密麻麻的汗珠、后背淌着汗水，我也没知觉。不知怎么的，我始终眯着眼睛瞅着天边的火轮。那团火轮仿佛充满了强大的魔力，将我的心牢牢地吸引着，瞅着瞅着，隐隐约约间，我发现了极其神奇的一幕：在我的视线上空，闪现出了大伯的面庞，他正微微笑着注视着我，嘴唇一上一下，好像在说些什么。我心里一惊，以为眼前的景象是幻觉，我揉了揉眼睛，再次睁大双眼，果真是大伯。我心里兴奋得很，但我啥也没听到。我好想马上飞到大伯的跟前，听听他在说些什么。可转瞬间，我的眼前，啥也没了。那一刻，离大伯咽气的时间并没有多久，我明白那一幕究竟意味着什么。那是大伯来向我道别，那一幕便历史性地深深地长长久久地印在了我的心灵深处。
　　 大伯真的走了，真的走了，我再也看不见了。我不敢相信，但又不得不相信。或许是刚刚那一幕的关系，记忆之门迅速打开，我和大伯在一起的每一个片段，如放电影那般迅速连在了一起，陆续浮现在我的眼前。我含着热泪回味着那些片段，心里五味杂陈。不同时期的大伯，纷纷映入了我的眼睑，他挥舞着锄头顶着烈日在地里劳动，他摇着大蒲扇坐在村口的大树下乘凉……眼瞅着大伯慢慢老了，脸上堆满了岁月留下的痕迹，头发也慢慢白了，背也慢慢驼了，走起路来也是慢腾腾的好像比蜗牛爬得还要慢一些。很快就到了最后一幅画，令我一阵阵地心绞痛。那副画，意义非凡，记录着我和大伯的最后相守。
　　 我没想到那一幕竟然是永别。或许是刚刚下过雨的缘故，那天，天不是很热，天边时不时地有风吹来，走在路上，是很舒服的。我在户外转了转，想着去看看大伯，也就到了马上要离开家乡奔赴他乡的时间了。有些日子没见大伯了，他的病不知怎么样了。想着那个问题，我朝村里走。大伯的病，我很清楚，我也明白属于大伯的日子不会长久了，但我又期盼大伯能坚强起来和病魔斗争到底，让我们这些后世子孙能多陪陪大伯。很快，到了大伯家。门虚掩着。我轻轻推开了，走了进去，径直朝卧室走去。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点的响声。可能是睡着了。我想着推开了卧室门。果真，大伯侧身躺在床上，没见伯母的身影，我估摸着她也去歇息了，便没去寻找。我坐在大伯身旁，轻轻唤了声：“伯。”紧接着，他便平躺在床上睁开了眼睛，见是我来了，马上挣扎着要起身。我赶紧拦住了。也就在那一刻，我看清了大伯的面容，我没想到竟然会是那样的。距上一次见大伯，不过两个月的时间，大伯的病情就恶化到了那个程度。大伯的病，我查了一些资料，得知了病情的发展过程。猛然间，我想到了最不愿意看到的。但我又无法左右大伯的病情，也只能虔诚地默默地向上苍祈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