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公公离世后，婆婆开始在两个儿子的家摆渡生涯。我工作地点变动以后，因离家远了些，中午只能在单位就餐。把婆婆送到养老院，是我们春节之前就提到的议程，只是意见没有达成一致，婆婆还是之前似的在他们兄弟俩之间轮替赡养。
　　 受疫情影响，孩子延期开学，在家上网课，做午饭的任务就是他爷俩的事儿了。后来他工作忙起来，单位抽调部分人员组成临时小组，去下面的乡镇检查危房、贫困户类的工作，一去就是一整天。这样，矛盾就出来了，婆婆在我们家，怎么办？当然孩子能做饭给他奶奶吃，但是对于一个经常尿裤子的老人的照顾，把这任务转给儿子自己，而且他还要上网课，做作业等，我们就有些心疼和不安。
　　 上了一天班，回到一片狼藉的家，我给婆婆洗澡，他洗婆婆污染的衣服，清理不小心污染的褥子。再一次地，我们又讨论起把婆婆送到养老院的事儿。
　　 其实迟迟没有实施送养老院的计划，一是养老院花费不算少，二是先生从心里排斥这种转嫁责任的行为。我们也是工薪阶层，勉强温饱，若要单独为老人请个保姆，感觉真的力不从心。我爸邻居请的保姆，伺候像我婆婆这样患过脑血栓的老人，月薪三千，还有四天的假期。而且管吃管住，我们三居室，房间不多，总不能让人家在客厅睡觉吧。按说赡养老人是儿女应尽的义务，养育之情大于天，人家养育了他儿子，这责任就是说破天也是要积极面对，而不能逃避的。
　　 但也要量力而行才是，先生总觉得把老人送到养老院，是让老人受罪的事儿，是极不负责任的行为。他是个传统观念较强、孝顺的儿子，他把名声脸面看得比天都大。回到老家，怕人家指三说四！
　　 因为他之前听说邻村发生的真实故事，老人离世后出殡时，我们鲁西传统是五六个男人抬着棺材，一直抬到坟茔；当然中间有些停留，中途儿女亲戚祭奠，作最后告别等繁文缛节。等这些礼节结束，这些男人重新把架棺材的粗木棒套上绳索上肩，徐徐去坟地。村里有这样一位老人，有两儿子，一个在村里，一个在外面工作。在外面工作的儿子不知哪个细节做错了，还是日常行为让乡亲们看不上眼，这些抬棺材男人，抬到距离坟地一半路程时，说啥也不抬了，都集体罢工尥蹶子。
　　 这可是丢人的大事儿，那个在外工作的儿子，又火速给每个抬棺材的男人一人一条烟；又找村上管事的村干部说的好话，求的情，作的揖，下的跪。这棺材才重新被抬起，把逝者入土为安；先生是个老实人，他宁愿吃点亏也不愿让乡亲们戳脊梁骨。
　　
　　 二
　　 那怎么办？总不能我不工作，专门在家伺候你娘吧？我有些不悦地说。接着又话锋一转，其实吧，人家养老院在咱家里好像行不开似的，我爸小区好几个老人，都去了养老院了，听说也不错。当然人家那个是市里的，条件好，定期查体，能练书法，能打太极，像老年大学似的，也有教授跳舞的。咱们这里那个养老院听说也不错，要不改天看看？
　　 他勉强同意了。
　　 周日我休息，我们去养老院看下，养老院是座临街楼。疫情虽得到遏制，但全国各地仍然不可掉以轻心，我们走到大门口，玻璃门紧闭，门外放着消毒水、登记簿等东西。我们按照大门上面的电子屏上的电话，拨了过去。
　　 一会儿，负责人过来了，是一对年轻夫妻。面对我们的询问，他们自然滔滔不绝地说起他们养老院的诸多优点，对老人那是比自己的亲爹亲娘还要好的百般照顾，家属绝对放心；而且吃的科学营养，天天不重样儿，顿顿熬粥，自己包包子、包水饺、烙菜饼、大油饼，一顿饭都是两菜，隔三差五地炖排骨，吃喝不愁；而且还说冬天每周洗澡一次，春秋天每周洗澡两次，夏天，每周三到四次，行动不便的有护工细心照顾。老人上下楼出入有电梯，护工搀扶，集中管理，我听了觉得也不错。收费也能接受，自理的老人每月一千五，半自理的老人，每月加五百的护工费。
　　 那个笑眯眯地老板娘让我说下老人的情况，我实话实说，患过脑血栓，行动缓慢，常不小心尿裤子。我开始想隐瞒婆婆的病史，妄图想少拿那五百块钱，转念一想，若真是来到这儿，婆婆表现出尿裤子等行为，终会被人家发现；届时再让人家打电话让我们补款，羞臊人不说，暗地里还数落个不是，显得人品可疑，就不如一开始先讲实话的好。
　　 我们又上楼参观了下老人居住房间，感觉也不错。二人间，男少女多，整个院里大概百人左右。
　　 回到家我们又和婆婆商量去养老院的事儿，婆婆开始也是有点不愿去，她担心人家会欺负她。可怜兮兮地口头表达无效的承诺说：“俺想着早去厕所解手行不。”单纯的眼神看得我心里怪酸的，一刹那，我甚至想，不送了，老人真不愿去，就算了。
　　 可是，仔细一想，真得不行，把老人放在家里呆一天，总是让人担忧。于是我们继续耐心地劝导着她接受去养老院的现实；而且承诺，那儿好玩的好吃的，有唱戏的，有健身器，也有聊天的，总之不错。最后说，先住上个三五天，实在不行，咱再回来，行不？
　　 终于，婆婆跟着我们一起去养老院了。车上载着她的被褥，她的换洗衣服，若干个防护大垫子，及各种口服药等。
　　 先生在楼下大厅里办理入住手续，院里工作人员要求老人去房间。婆婆像个小孩子似的，紧紧地拽着我的衣服角儿，说你也上去看看，你别走，婆婆那无助的神情像个刚被送去幼儿园的孩子。我听话地跟着乘电梯上楼，房间安排在四楼。
　　 进了房间，床比我们家的低矮，大概专门定做的，怕老人摔倒的床，有自己专门的柜子和桌子。室内有厕所，也有热水器；不错，比我想象的好多了，我甚至瞬间滋生了等我老了来这儿养老的念头。
　　 大概在我们家属面前，护工态度不错，麻利的铺床，扶老人坐下，又问吃啥药等，拿笔记下。室内的另一位老人在休息，领我上楼的那个大姐说，九十多了，也挺老实的，你放心，你娘保准和她吵不了架。
　　 窗户挺大，窗户下面有一排暖气片，有个挂式空调，真的不错。我对婆婆说，要不我下去？你先歇着？婆婆说，你还上来不？再上来吧？充满期待地声音。我有些不忍，说再说吧，可能一会儿再来。旁边那大姐哈哈大笑，还上来干嘛？把你安排好了，一会儿开饭，吃大油饼啊。
　　 和婆婆告别出来，那女人依然送我下楼。走廊里遇到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大爷，声音不太清晰地说，给我孙子打电话！那女人大概怕老大爷听不到，声音很响地问，打电话干嘛？
　　 老大爷伸出二根手指，说两天没吃东西了；貌似有些哭腔，又把五个指头并拢，说七天没拉屎了。那女人高声地笑着说，不吃东西，那是不饿啊，没事，不拉屎那是肚子里没有。我下去就给你孙子打电话啊，没事没事。
　　 我默默地听着，我不知道那个大姐为什么会这么轻描淡写，是冷漠？还是安慰老人不要怕似的和老人开玩笑？但是两天不吃东西，他们护工及工作人员总要过问吧，这种异常行为，总要和家属沟通下吧！我想。
　　 到楼下，他已办理好手续，老板夫妇把我们送出门外，很热情地摆手再见。
　　 在路上，我把遇到的情况给先生说了。他一听，有点着急，那怎么行？这不是不负责任吗？我心里酸酸的，说也许是怕老人害怕，那大姐是安慰老人吧，应该没事。
　　 下午，先生到底是不放心，又来到养老院。给婆婆送了个杯子，又买了点饼干和香蕉。又细细叮嘱婆婆有啥事一定要对他们说，让他们给我打电话，吃饭要吃饱，别不好意思地说。婆婆答应着，一边嚼着香蕉，一边抬起手背揉眼睛。
　　
　　 三
　　 因为疫情期间，根据养老院的制度规定，家属探视时间只允许周日上午。一周过去了，这个周日我们又去看了下婆婆。
　　 登记，消毒，乘电梯，我们来到四楼。远远地看到婆婆在外面的椅子上坐着，正在和另外几个老太太高声谈笑呢，不知聊得什么高兴话题，婆婆依然用那几十年未改的口头禅“*你娘”发出感叹。
　　 还是那位送我们的大姐，笑着说，大娘，你看谁来了，还拉呱儿！
　　 婆婆慢慢回头，看到我们，立刻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她像在老家似的慢慢站起来，招呼着，快来屋里坐下歇歇！
　　 先生到底是她亲儿子，怕他娘的胃肠受屈，连连追问，在这儿吃饱了不？睡着觉了不？尿裤子了吗？有人洗吧？
　　 婆婆一脸得意地笑，吃饱喽！也睡着喽！尿裤子也有人给洗。俺儿花着钱哩，他们分给我的饭没吃饱，我就再要！这他们还嫌我吃得多哩！婆婆告诉我们，有天晌午，包的饺子，一人一大碗，一碗汤。俺觉得一碗不够就又要了一碗，才吃饱，那人下午还问俺肚子没事吧，胀肚子不？俺说没事儿。
　　 听了这话，母子俩的脸上同时笑成一朵大菊花。怪不得前天晚上，我在微信上发信息问婆婆情况时，那个老板娘问了一句，老人知道饥饱不？我一楞，当然知道，知道，她吃饭有数。看来婆婆与众不同的饭量，让人家有些意外。
　　 婆婆还拿出一根香蕉像小朋友分果果似的，礼貌地让让身边的人，挺有意思的。婆婆还说，人家这些人真不孬，也不嫌俺，给俺剪手指甲、脚指甲，给俺洗澡，洗头。唉，就是让你们花钱怪多，俺心里怪不得劲儿。
　　 一听这话，我眼圈儿红了，与婆婆近两年的同居日子，想着一眼望不到头的照顾婆婆的日子，我真的厌倦过；也曾声音很高地批评过她乱丢果皮，对她的乱抹乱画行为，几乎崩溃。把老人送到这儿，是把这劳动替换，责任义务得以转移，我们花钱买个心安，偷了下懒儿。没想到的是，婆婆还心疼我们为她花钱。
　　 我回头一看，先生的眼睛也有点潮湿。
　　 你养我长大，我陪你变老。这是一句理想的誓言，沉重又无奈。亲爱的婆婆，多保重吧！
　　 我们临走时对婆婆说，你先在养老院里住着，我们以后每个星期天都会来看你。
　　 我对婆婆承诺，婆婆高兴地笑了。
　　
　　 2020-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