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岁那年初夏的一天，我拎着一只家里养了三年的老鸭子，到石庄去看外公。因为要上学，住了一夜就回家了。回家时，用扁担儿挑回了两捆番薯种藤。
　　 这是红番薯的藤苗。绿藤，细叶，碧绿的叶片上嵌有几缕紫红的纹丝。红番薯，又名“六十日”，皮红如血，内白似雪，水分很重，糖分十足，生吃和煮熟了吃，仿佛浇了蜂蜜，特甜。如果把它炊熟晒成“番薯枣”，那就是在蜂蜜上加冰糖的感觉。
　　 回到家，阿爸说：“你把这带回来干嘛？”
　　 “爸，”我得意地说：“带回来种呀！这可是红番薯。”
　　 “这有什么好种的，产量那么低，咱家又没有那么多的地。”阿爸不屑地说。
　　 “妈，”我当场就急了，朝坐在纺车前纺纱的阿妈哭叫：“妈，爸说不种我从外公家带来的红番薯！”
　　 “火焙鸡，你都快成大人了，咋还像个懒哭猫。”我妈停下纺车，先叫着我的乳名说，然后把头朝向阿爸：“你就把它种在菜园里吧，欺老莫欺小，听火焙鸡的。”
　　 我家向来是阿妈说了算，阿爸同意了。
　　 阿爸数了下苗，共有八十棵。然后就扛起锄头到菜园里翻了几畦地，挖好穴，放入栏肥，用草弯儿把苗压上。
　　 他边压边嘟囔：“你这娒儿，咋就这么爱哭。唉！可惜我这地了，要是种其他品种，这块地至少可以挖四五百斤番薯，种红番薯，可能一百斤都难。”
　　 我听了，觉得有点对不起阿爸，便说：“爸，这地的除草、翻藤都由我来干，还有，今后我保证不哭了。”
　　 阿爸笑了，说：“要是能治好你的哭病，种红番薯，也就值了。”
　　
　　 二
　　 转眼到了深秋，番薯成熟了。
　　 挖番薯那天，我有点不放心，就亲自去盯着。我用镰刀割掉番薯藤，留下藤蒂露在地上，阿爸抡起大锄头挖。他挖得很小心，怕损坏了我的宝贝疙瘩，每一锄头都掘得很深，但挖上来的番薯却小的可怜，每棵长两三个，偷老鼠儿。
　　 菜园的肥力很足，地里生长着许多会松土的蚯蚓。八成是这些蚯蚓也迷上红番薯了，经常缠在番薯身上钻孔。番薯的样子很难看，有很多都长得像癞头梨似的。阿爸在前面挖，我在后面搬。很快就挖好了，装了两番薯篓。阿爸把它挑到二楼的地板上，倒出，铺开，让番薯吹风。阿妈上来，把那些被蚯蚓钻得不像话的番薯清理出来给猪吃，剩下来的，只有一半多。
　　 弟弟一看到红番薯，就拿起一个洗净，刨了皮生吃。我问：“甜吗？”他说：“很甜。”我也刨了一个，吃了确实很甜。番薯就堆在我的房间外。夜里，我睡得正香，朦胧间，忽闻房间外一阵“哧吭”响。我伸脚朝板壁上“嘭”地踢了一足，声音消失了。过了一会，那“哧吭”声又响了起来，我又朝板壁上蹬了一足……
　　 次日早上，我到门外一看，一个红嘟嘟、圆滑滑的红番薯被老鼠啃成了歪瓜裂枣，“红孩子”沦为了“虾公精”。弟弟见状，哈欠不打了，他拧着眉头像闹海的哪吒似的说：“哥，去把阿爸的宝贝拿来，夹死这些死老鼠。”弟弟所说的宝贝是“老鼠夹”，它平时放在谷仓里，为了保护红番薯，我表示同意。
　　 下午放学回家，我看到小姐姐苦着脸，拇指上扎着纱布，站在家门口冷冷地睃着我。她看到我，就朝我“哼”了一声。她才十四岁，本来应该是去读初中了，但为了我和弟弟，小学一毕业，便辍学了。为此，她一直对我窝着火。
　　 我说：“小姐，你怎么还不去烧火煮饭，我的肚子都饿了。”
　　 小姐姐不搭理我，待我走近了，她突然伸出闪电手，一把揪住我的耳朵，喝道：“我呸，你还有脸叫我给你煮饭，你先陪我的手。”
　　 这时，屋内传来阿妈的一声咳嗽，小姐姐把手松开了。她又朝我“哼”了一声，乌溜溜的黑眼珠里透出的尽是鄙夷的目光，黑辫一甩，屁股刮起一阵风，走了。
　　 弟弟悄无声息地凑了上来，贴着我的耳朵一番言语。我连忙把书包往弟弟手里一塞，撒腿就跑。
　　 妈耶！我放的老鼠夹，没有夹住老鼠，反而把小姐姐的手指头夹伤了。根据以往的经验，我至少要吃一通竹枝的滋味，否则，阿妈是灭不了小姐姐的心头之火的。
　　
　　 三
　　 一天黄昏，三面屋的秧地鸭到家里跟阿爸嘀咕了一番。秧地鸭走后，阿爸跟阿妈又说了几句让我们听不到的话，阿妈的脸色就凝重了起来。
　　 阿妈在灶台上出了一会神，从衣兜拿出手巾包数了数里面的钞票，瞥了瞥坐在木椅上抽旱烟的阿爸，从横梁上取下装鸡蛋的小竹篮数了数鸡蛋，叹了一口气，对我说：“火焙鸡，把番薯篓拿到楼上去。”
　　 我提着篓，上楼梯，走到楼上。阿妈在后面跟着。一上楼，她就往篓里装红番薯。
　　 “妈，”我高兴极了，一边帮着往篓里装番薯，一边问：“妈，这是要晒番薯枣吗？”
　　 “番薯枣今年不晒了，这红番薯另有用处。”阿妈毫无表情地说。
　　 我立即停下了手，“怎么能不晒呢？事先你答应的呀，说今年要晒红番薯枣的呀！”我又哭了。
　　 “你咋又哭了，你咋动不动就哭呢？你什么时候才能不哭呀？”阿妈径自往篓里装番薯，没好气地说：“别哭了，再哭，让你吃竹枝。”
　　 番薯装好了。近段日子，白天我和弟弟去拿红番薯吃，晚上老鼠爬来偷吃，两吃三吃，红番薯只剩下了半篓。
　　 第二天一大早，阿妈就把我叫醒了，叫我跟她到镇上去。阿妈把红番薯转挪到了两只红布袋儿里，用竹扁担挑着。我拎着小竹篮，里面装着三十多个鸡蛋，往镇上走去。
　　 村子到镇里就两三里地，不远。阿妈领着我到了枫树头。枫树头上长着五六棵大枫树，枫树下，有屠夫在卖猪肉，有人在摆小摊，有人在卖菜。阿妈找一个空处，把担子放下，等待他人前来买红番薯。过了不久，有一个穿劳动布，歪嘴巴的小个子中年人走到了我们的面前。
　　 “哦唷，是六十日，”他打开布袋瞧瞧了红番薯说：“番薯和鸡蛋，我全要了，挑到食堂去。”
　　 歪嘴巴的人是区公所的炊事员，在去食堂的路上，他喃喃道：“胡副区长好杯酒，酒醉后就喜欢喝六十日的饭粥，今天真巧，买到六十日了。”
　　 到了食堂，歪嘴巴斜了阿妈一眼，问：“这番薯真是六十日吗？”
　　 “绝对是真的，要不你先拿个尝尝。”阿妈陪着笑脸说。
　　 歪嘴巴伸出了手，往袋里翻了一会，拿出了一个。我一看，心里就“咯噔”了一下，他把“状元”挑走了。那个番薯，我太熟悉了，在所有的番薯中，就数它长得大，模样也长得漂亮，我给它取了一个“状元”的称号。歪嘴巴拿起番薯，像《小兵张嘎》里的鬼子翻译官买西瓜一样，用鸡爪般的手拍了拍，然后手起刀落，切了一片，塞进嘴里“喀嚓喀嚓”了几下，说：“这个是真的，我再拿个尝尝看。”
　　 说完，他又从布袋里拿出一个。我又“咯噔”了一下，妈耶！这次他拿出的是“榜眼”……
　　 歪嘴巴给我留下的印象很差劲，回家的路上，我对阿妈说：“那个煮饭人咋像汉奸，专挑大的番薯白吃。”
　　 阿妈说：“没事，反正是咱们自己种的。”
　　
　　 四
　　 回到家，我就急匆匆地跑上楼梯，爬到谷仓背上。
　　 谷仓背上，藏有我的“皇后”。这是一无人知晓的秘密，只有天知、地知和我知。哼哼，我把真正长得天姿国色的红番薯藏到那里去了。那个番薯，红红的，滑滑的，长长的，起码有三四斤重，就像一个红色的小冬瓜，因此，我给它取了一个最动听的名字，叫皇后。
　　 但是，我高兴得太早了，我在谷仓背上找来找去，除了沾一身的灰尘，什么也没找到。见鬼了，美丽的皇后神秘地消失了。
　　 我拉着脸，走到楼下，看到小姐姐坐在柴仓凳上睃我。她看到我哭丧着脸，就“咯咯咯”地笑了。
　　 我本来就想哭，见她还笑我，眼泪就止不住了。我抹一把泪珠，泣道：“你笑啥？”
　　 她眉毛一扬：“咋的，你还不允许我笑。”
　　 我怀疑我的皇后是被她拿走了，便嚎道：“你这个小妖精，你还我红番薯。”
　　 她嘴一翘，说：“你个火焙鸡，就知道哭，你还有脸向我要番薯，谁叫你把风筝放到三面屋上去，那番薯和鸡蛋不是刚刚卖掉，拿去还道士先生的工钱了吗？”
　　 我的哭声和眼泪戛然而止。
　　 想不到，我不哭了，坐在一旁默默无语的阿妈却流泪了。她沉重地说：“阿亮，你到现在还不说实话，你私自往谷仓背上藏番薯，是谁教你的呀，小小年纪，就有私心，你太让我失望了。”
　　 我听了，如五雷轰顶，我又想哭，但熬住了。我“扑咚”一声跪倒在阿妈的面前，说不出话来。
　　 因为，那一跪，我跪得很猛。我至今想起，仍然觉得很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