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的时候，每年换季时节，无论多忙，娘都要领着我抽空回一趟娘家。
　　 我的姥娘家是山东省莒南县石莲子镇东侯疃村，离我的老家当时的沂南县葛沟镇葛沟一村40里路。上世纪70年代，娘的老家和我的老家还没有通公共汽车，当时也没钱买自行车。每次回娘家，娘都是头天晚上就兴奋地把第二天要带给姥娘的东西拾掇好，天不明就拉我起床，娘一手挎着包袱，一手拉着我，领着我沿着乡间小路，趁着朦胧夜色走过沟沟坎坎。
　　 走过了一村又一庄，走得我饥渴难耐了，感觉走了好远的路，才到了姥娘的村庄。远远看见娘的老家的时候，娘领着我就一路小跑起来，匆忙地和婶子大娘打过招呼，穿过一条条街巷，来到姥娘家门口，急急地拍打油漆早已脱落的拉环木门，甜甜地喊一声“娘”，满头银发的姥娘在屋里听见了，就颠着小脚满脸笑着迎上来。娘敞开包袱，拿出仅有的一斤红糖、10个鸡蛋，这是娘专门孝敬姥娘的。娘让我先到舅舅家找表哥们玩，她就挽起袖子，帮姥娘洗洗刷刷，屋里屋外忙活起来。
　　 姥娘命苦，生了四个女儿，到娘八岁的时候，过继了一个儿子，也就是我的舅舅。姥娘终于有了自己的儿子，她觉得后继有人了。可惜好景不长，姥爷六十多岁，就因得了“肺痨”久病不愈而撒手西去，娘的两个姐姐先后出嫁，再后来18岁的娘也出嫁到我们家，小姨也嫁到了外村，留给姥娘的只有三间灰色的土坯房子。娘每次回家，帮姥娘洗洗刷刷，缝缝补补，蒸上一锅玉米馒头，都要没白没黑地忙上好一阵。村子的邻里们的远远望见满院子里晾晒的破旧的床单，衣服，被褥，闻着从灶间飘出的玉米香味，就知道是从小最勤快、已经出了嫁的娘回来了。
　　 临走前一天晚上，娘照例要烧上一盆热水，给姥娘洗头、洗脚、剪脚趾甲。洗头的时候，娘总是轻轻洗着姥娘的根根白发，生怕掉下一根，姥娘总是劝娘：“尽管洗吧，掉光了，说明娘就老得不中用了，那样，我就找你爹享福去了。”娘用手堵住姥娘的嘴，小声说道：“娘，我可不舍得让它掉光。我想年年给你洗，年年回家来家里有娘。”姥娘听了，轻轻摇摇头，说：“我可不愿意那样，活那么大，不成老鳖精了。”娘看见姥娘眼里涌出了泪花，娘也眼里含了泪，娘哽咽着说不出话，但娘知道，那是幸福的泪光。
　　 洗脚的时候，娘看见姥娘的裹脚布又长又臭，脚趾甲深深地嵌进肉里，变形的小脚看起来丑陋可怕。可是娘不嫌，娘慢慢地洗，轻轻地揉搓，洗好后把姥娘一双小脚抱在怀里，凑近昏黄的油灯，一边和姥娘说着话，一边用剪子一点一点地给姥娘抠，小心翼翼地剪指甲……
　　 和姥娘亲近地住了几宿，娘要回自己家了，她挂念着自己的家，挂念着家中瘸腿的奶奶，还有家中养的鸡狗鹅鸭。姥娘颠着小脚，双眼看着娘，不时把娘身上的线头，或是落叶拈下来，姥娘送了一程又一程，走到两个县的邻界村前，姥娘假装笑意地问娘：“三妮子，啥时再来呀？”娘总是噙着就要掉落的泪珠，答：“有空就来看你，娘，别送了，回去吧。”说完，再也不敢回头，领着我大步向前走去。
　　 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初，70多岁的姥娘卧病在炕，姥娘得了心肌梗塞。娘回家的次数更勤了，回去端汤递水，洗浆缝补，给姥娘洗头，剪指甲……一陪就是十天半个月。虽然舅舅、舅妈殷勤伺候，可是娘前脚刚走，姥娘后脚就问：“三妮子怎么还不来看我？＂问完就嘤嘤地哭。
　　 娘再孝敬也最终没能挽留住卧炕三年，81岁的姥娘，姥娘在1988年冬天的一个早晨还是走了。娘给姥娘最后一次梳头，洗脚，擦洗全身，换上亲手纳的棉布鞋，穿上亲手缝的大襟棉袄，棉裤，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一声又一声喊着“娘啊，娘”，便哭昏过去。
　　 前年冬天，是姥娘去世三十年的祭日，娘再回家，习惯性叫一声“娘”，没人应。娘站在门楼早已塌落的家门口，眼睛望着天空，木木地站了老半天。娘不知道自己该干点啥。一个家，在一瞬间，变得陌生而遥远。回到自己的家后，娘在姥娘的遗像前摆上瓜果祭品，插上一柱香，点燃，烟白白的，袅袅的，恍如隔世的想念。
　　 我和娘住的并不远，但因单位工作忙，一般没有什么大事也不经常回家。娘有时候在电话里颤着声问我：“怎么没叫娘呢？你不想娘吗？”我挠挠头，无言以对。我对妻子说：“以后我和你一起多回娘哪里看看吧。”妻子是个对老人特别孝敬的人，每个星期都是她领着孩子、带着娘喜欢吃的各种糕点、水果回家看看娘。妻子说：“以后别总因单位那点事，老不回家。人活一世，能喊几声娘？娘也是80岁的人了，看一次，少一次，喊一声，就少一声，趁着能喊能听的时候，就多回家，多喊几声娘吧。说不定哪天，想回家，人却不在了，想喊，却听不到回答了。”我听完就沉默了。谁说不是呢。人生，有个娘在，家就在。有一天，娘不在了，我不知道还有谁在家里等我？念我？
　　
　　
　　 （编者注：百度搜索，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