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哈瓦那的街头，像一不留神穿越到上个世纪。那时候古巴还像美国南部的迈阿密一样繁荣，加上一年四季都恒定在24℃左右的气候，让它成为美国人最喜欢的后花园。然后时针一下子停留在那里。轿车还是那时候的老爷车，建筑还是那时候的建筑，沙滩还是那时候的沙滩。
　　 不，时光其实在悄悄流逝。老爷车的外观依旧保留得很好，但是打开车门，有一股浓浓的汽油味，几乎中人欲呕；酒吧、舞厅、夜总会的霓虹灯不再闪烁，房舍已经改作他途；沙滩上的游人散尽，偶尔有缅怀过去的人到来，翩翩少年也已经两鬓苍苍。自从上世纪六十年代与美国交恶，美国开始经济封锁，这个国家就似乎僵化在了原地，只剩下那些无法僵化的东西，在无声变迁。
　　 过海关的时候，因为给古巴的合作伙伴们捎了6部小米手机，被海关工作人员查扣了。看那架势，不把人扣留已经是网开一面了。小李急得抓紧抓耳挠腮，然后摸到随身携带的几支圆珠笔。就给了古巴人每人一支。按压式的圆珠笔在手里“卡巴、卡巴”响得脆生生的，三位海关人员笑逐颜开：“拿着你的手机走吧！”于是，小李再来古巴的时候，就多装几支圆珠笔防身。
　　 万潮兄说，一进入古巴，我们这些“国际人”就失联了。仿佛石头沉入大海，老狼进入丛林。为什么？因为网络、通讯都不方便，习惯了高科技手段的我们，一下子失去了呼风唤雨的本领，被打回“凡人”的原形。
　　 当地只有政府机构、高级饭店才有网络，网络属于稀缺资源。每一个晴好的白天，饭店外面都挤满了“蹭网”的人。必须有消费才允许进酒店，很多人消费不起，于是就把酒店“包围”起来，用每小时13元人民币的网卡上网。万潮他们通常晚上去酒店，一方面是因为古巴与国内有十几个小时的时差，另一方面是那时候酒店外面的人都散了，网速要快很多。然后大家一人要一杯水，开一个热点，抓紧处理各项工作。但这时候轻易不要发邮件，不然网速会一下子被拖拽下来，最好是利用微信，通过输入字码联系，这样效率最高。
　　 古巴的国际长途电话话费很高，不过，也就是首都哈瓦那地区的信号要好一些，在首都之外的乡镇，就算你有钱，也换不来急需的信息。开始的时候，急得人满头疙瘩，时间长了，才慢慢适应这边的节奏。
　　 每到月末，难免让人心里一紧，商店里的货架变得空空荡荡的，买牙膏都需要排长队。买不到食盐是意料之外的事情，走遍哈瓦那整个城市都买不到。幸好还有方便面做后盾，大家把方便面的调料拿出来做盐巴，做出来的饭菜别有一番滋味——从国内出发的时候，因为有前辈介绍，所以带了好几箱方便面，当时还愁着怎么吃，会不会吃伤胃。到了那里才发现，在餐桌上，菜不见肉，肉不见菜，方便面反而成了改善生活的救世利器。要不是强力要求大家克制，然后“囤”了点调料包，真不知道月末这几天该怎么熬过。
　　 也许不是所有人都会遇到这些问题，那些背包客，观光旅游的人，根本不会遇到这些问题。但作为一个外资公司，衣食住行需要自己操心，面临的困难就不一样了。
　　 在古巴，出行是件困难的事情，长途汽车不多，火车基本上处于瘫痪的临界点，飞机出行更让人提心吊胆。古巴其实很适合铁路交通，占全国领土95%以上的古巴岛，就像一条春蚕横卧在加勒比海。一条双向铁路线可以解决很多问题。只不过现在，铁路系统还在等待涅槃重生。
　　 出租车价钱很贵，是按照欧元计价的，折合人民币的话，起步价要二三十块钱，而打车的基本上都是外国人。就像我们曾经走过的年代一样，出租车司机在当地是个令人羡慕的高收入职业。
　　 轿车行走在路上，能看到无数古巴人手里拿着钞票站在路边，等着搭乘顺风车。有人说，我们要是在这里开一家运输公司就好了，看看道路两边的人，生意肯定很好。其实何止是运输？就是种蔬菜、养鸡鸭，又何尝不能发财？在我们这些已经商业化的人看来，这里简直遍地都是商机。
　　 现在就能明白为什么我们国家刚宣布改革开放的时候，会有那么多外资蜂拥而至了，因为我们觉得寸步难行的地方，都是闪闪发光的金矿，等着尽情开采。当然，我们勤劳勇敢美丽善良的同胞很快就实现了逆袭，很快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但在古巴还不行，至少是目前还不行。
　　 在这里，还是几十年前我们的样子，连推小车卖水果的人都很难见到。大门大户的商场酒店，全都是国家所有，里面的布置，陈列的物品，提供的服务大都雷同，然后是脸谱一样的售货员。也有特色小吃，就像北京一直没停业的北京烤鸭，但还不足以说明市场开始繁荣。
　　 没有私有经济，经济发展就没有活力，这一点用眼睛就能看到，真是给大家上了生动一课。
　　 现在，古巴也在搞经济改革，有两个经济特区在运行，十几家外国公司在里面，但并不景气。因为所谓的经济特区，越看越像是圈套。各种束缚缠身不说，最厉害的是货币的钳制：为了控制外来公司，古巴采用双重货币政策：一种是古巴比索，一种是可兑换比索，后一种相当于我们过去使用的外汇券。所有交易都是古巴比索，你挣的利润也是古巴比索。可是古巴比索在其它国家无法流通，你需要把它转换为欧元、英镑。这就需要换成可兑换比索，而这一过程中，全是高额的手续费、管理费。于是，很多企业算到最后，都是替古巴人忙活了，自己啥也赚不到。开公司就是为了挣钱的，所以经济特区运行效果并不好。1978年，中国是主动改革，做出了很多让利行为。而在这里，改革是被潮流催动进行的，有太多不情愿在里面，所以掣肘非常多。
　　 无论什么时候，双赢才是最大的胜利。
　　 我们要开展的项目，是一个经济援助项目。资金由中国提供，施工由当地人来完成，中国企业做设计、采购、施工指导工作。虽然是中国政府出资，但了解当地情况的人告诫说，你们还需要“攻下”他们的技术和商务负责人。不然，项目会寸步难行，因为项目具体执行的时候，这些人不一定会出什么“幺蛾子”。那些人虽然也在乎政绩，但更在乎自己的利益。
　　 万潮兄在与古巴公司的人员聊天的时候，这位古巴公司的管理人员，向旁边打扫卫生的保洁员努努嘴：“我的收入还不如他高。保洁员的收入是每月1500古巴比索，而我是1000古巴比索。我是名牌大学毕业，而他可能是大学生，也可能不是。其实在古巴，包括医生、教师这些从业者的收入都不如这位保洁员高，除非职位上升到一定高度。但对芸芸众生来说，普通员工还是占大多数，所以就一直赶不上人家的收入。”他接着感慨：“早知道这样，在学校就不学习那么好了。”
　　 询问原因才知道，在古巴，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保洁人员属于工人阶级，所以收入高。而他们属于知识分子，是被领导阶级，所以收入低。
　　 万潮兄非常惊讶，那谁还努力上学啊，这不是阻挠社会竞争，自我内耗社会发展的活力吗？欧洲的高福利政策已经在鼓励懒人了，而在这里，不但鼓励懒人，还要鼓励庸人。
　　 万潮兄随后告诉我，在古巴，你可以看到为了让这个国家平静下来，为了让民众平静下来，所采取的无数措施，也由此让整个国家在低效和拖沓中徘徊，而为了维持这种局面，继续“稳定”下去，国家和政府在各个层面都相当费脑筋：
　　 在这里，几乎不用为生计担忧：学生上学是免费的，而且一直到大学毕业；房子是分配的；工作是国家安排的；每个月还发一瓶食用油、一袋洗衣粉，每人每天80克面包，还有大米、鸡蛋、鸡肉、咖啡。
　　 在这里，几乎不用为升迁担忧：有人选中你，比自身能力更重要，而且整个体制不喜欢创新的人。于是，有策略的等待，比盲目争取更有把握。
　　 在这里，只要你愿意，随时都可以做个隐士：身体尽管跟随别人，心灵却可以去深山老林。
　　 在这里，很多人都不喜欢变化这个词语。来这儿工作五年的同胞告诉我。在投资几十亿的电厂施工中，发现有个很小的地方需要修改。古巴的工程师如临大敌，这个问题竟然最后汇报到国家的工业部。而三个月之后的回复是，不允许！而且提出一连串的反问，为什么要变更？为什么没有提前避免这一问题？为什么找不到其他策略？无论怎样解释，反正就是不能改，你就自己想办法吧！他们可能不一定是故意制造难题，只是不喜欢改变、修改、突破这类的字眼。
　　 再就是，你们不是经济发展得不错吗？还不是落到我手里！！！
　　 咱们国家援助古巴的电厂项目，在国内基本上算是规模最小的机组了。但即便是这样，投资也要几亿人民币，上百公里电缆，上万吨设备，几十万方混凝土，还有无数热力系统反复交叉、互相影响。目前，世界上还没有一个电厂的设计可以避免设计变更，不论是白人、黑人、黄种人，但是这些道理在古巴讲不通，他们坚决否定任何一个修改！
　　 在古巴，所有人生活在一个平静的套子里，在游戏规则之下，你可以无拘无束地生活，但一旦想挣破这个套子，那就危险了。
　　 在古巴人当中，白人占了大多数。在很多眼睛盯着外国的同胞眼里，觉得只要是白人就坚强勇敢、自由奔放，最重要的是热爱科学，喜欢冒险。其实白人和我们黄种人差不多，也是什么品性的人都有，而且白人族群也很复杂的，掌握先进科学技术的，是西欧的白人。而古巴人，主要是西班牙人的后代，而西班牙到现在还是农业国家。这个国家自从几百年前被大英帝国打残之后，基本上就再也没有什么大的进展。受民族习性的影响，懒散、自在占据着古巴人的生活字典。倘若不是世界工业化大潮流下步履维艰，也许这个国家会一直懒散、平静下去。
　　 所以在今天，古巴虽然在改革，其实变化并不大。
　　 我问万潮兄，难道这个国家就没有变革的力量吗？
　　 万潮兄回答，当年被老卡打跑的前政府人员，算是一股窜动的力量，但那些人已经垂垂老矣，而且现在的北美，也不再有打打杀杀的氛围。最主要是，古巴国内确实很平静，那群流亡的人实在很难号召昏昏欲睡的人们，更难让民众抛弃目前的安逸，去追求不一定实现的目标。过去红火年代尚且不行，在当今这个时代，面对习惯了排队买牙膏的人就更不行了。
　　 然而，这个国家还是在寻求变化，连二卡都承认，这个国家需要改变了。什么原因？不是外在的诉求，而是来自内部的、上层的需求，这个国家已经到了非改不可的地步。
　　 经历激情过后，社会生活还是需要落脚在吃喝拉撒睡上，这真是又悲伤又可爱的事情。
　　 我问万潮兄，对贫困国家进行经济援助，是国际上一些大国的通用做法，在非洲，在拉丁美洲，到处都能看到类似项目的影子。但是，我们能否让古巴人做些回馈？
　　 万潮兄无奈地摇头。回馈什么呢？古巴最著名的产品就是蔗糖，可是中国的广西、海南都产蔗糖，我们并不缺少。而且仅仅是把蔗糖从古巴运到中国的成本，就超过自身的价值了；古巴雪茄很出名，但在中国认可度并不高；矿产资源有一些，但开发成本也不小，而且还有其它阻碍……
　　 古巴还有一项重要的创汇资源，那就是医生。古巴的医生、医疗水平都很高。查韦斯当政时期，委内瑞拉之所以为古巴免费提供石油，就是因为古巴有几千名医生在为委内瑞拉人服务。古巴医生还去好多非洲国家服务，是国家赚取外汇的主要来源之一。但是这些医生来中国？恐怕也不现实。
　　 古巴距离美国的佛罗里达仅有200来公里，在初次了解这个国家的时候，还觉得古巴是个奇迹——它竟然在超级大国的眼皮子底下傲然屹立这么多年，真是不简单。然而到了那里才发现，古巴民众真是受了苦。美国人的全球制裁，是它的霸气，也是它的蛮横，更是它的罪孽。
　　 2018年5月18日古巴发生了空难，造成100多死亡，其实就是美国进行经济封锁的结果：欧美企业不与古巴做生意，没有新式飞机进入古巴，古巴只能去墨西哥一家小公司寻求帮助。于是，这家只有三架飞机的小公司，把其中一架租给了古巴。飞机的使用年限通常为25—30年，而这架飞机已经39岁高龄……
　　 在今天这个时代，强大的美国在与古巴对峙时占尽了上风。而美国以及它的那些盟友，在对待古巴的时候，更是如狼似虎、心狠手辣。
　　 丛林法则在那些人思想里太过根深蒂固，影响了美国人采取更有建设性的作为。老子说：大国者下流，说的是大国、小国之间的相处之道。但美国政府在某些方面，只是思想很下流而已。
　　 你看，我忍不住又把事情标签化了，其实任何一个国家的实际情况，都远比文字所能描述的场景复杂。光明与阴暗，进步与凝滞，优势与缺憾，是深刻交织在一起的。在古巴，可不是只有沉郁，还有可口的加勒比区域小吃，美丽的古巴女孩，开始解冻的经济，美丽的风景等等，它们一起构成绚丽多彩的国家。
　　 据说古巴人民幸福指数非常高，许多人一辈子不用面临大的考验，随时随处都可以选择退出社会竞争，大概就是幸福的源泉吧。毕竟，安逸的生活，是无数人的向往。
　　 但我觉得，幸福指数应该分为两种，一种是能选择自己生活，然后产生的幸福感；另一种是被安排生活之后产生的幸福感。两者之间的区别，算一算区别还是蛮大的。
　　 而古巴这种社会制度，现在来看就是适合养乌龟、养泥鳅，不适合跳龙门的鲤鱼，更不喜欢扶摇万里的鲲鹏。有一张网，无形地覆盖在那里。这张网眼睛看不到，用手摸不到，不过当你耸身欲行的时候，它就会蓦然出现，将你越缠越紧，直到磨平了你的锐气，慢慢平静下来。
　　 在当今地球村的时代，既闭关自守、不借助外力，又固步自封、停滞不前，会不会被抛弃？
　　 万潮兄说，回国之后，走在大街上，看到“改革不停顿，开放不止步”的标语，真有冲上去亲吻一下的冲动，只有到过古巴，经历了一些事情之后，才知道这短短十个字，承载了多少国家的未来，民众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