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白天的谈判不尽人意，加之有择床之恙，所以昨夜在酒店里几乎一夜未眠。清晨天刚有朦胧之色，便起床洗漱，在昏沉沉的状态中打开微信，吩咐妻子早早订了返蓉的火车票。
　　 出酒店门，天早已大亮。清晨的阳光越过这座城市的青山之隘，把灿烂的光辉洒遍了大街小巷。于是就有穿梭不停的汽车，奔忙的行人，雀跃奔跑的学生，喧闹的叫卖……这城市在一片光彩夺目的晨光中渐渐苏醒过来。
　　 我在车站外的路边摊卖了两个包子，一杯豆浆，一边急急地走向车站的广场，一边生猛地吞着包子，那形态颇有些像饿死鬼投胎的样儿。这社会大多数的人，跟我一样，在赶赴车站的时候，无论有事无事，总是行色匆匆。就像一句歌词：“长长的站台，长长地等待……”或许，那长长的站台，就是人生不得不迈过的台阶，所以得快速地越过，方才万事大吉罢。
　　 还未到广场，妻子便在微信上发来截屏信息：“尊敬的旅客你好！你所乘坐的C6307次列车，广元站09：07分始开，请准时上车。”
　　 这时我才回过神来：早知要等一个多小时，又何必这样急急忙忙！
　　 我在车站外的广场上找了一个干净的台阶坐下来，缓解刚才由于吃饭和急走引发的气喘。这二三十年来，不见自己知识与阅历有所长劲，唯有这身体——我微微地低头，看着那高凸而浑圆的肚皮，长长地叹了口气。
　　 广场上已经有好多赶着去迈过那“长长的站台”的人——扶老携幼，背包推箱，一阵喧哗。阳光正照在车站大厅的外墙，那金色的站台名，光彩夺目，不敢直视。仅是外墙上光滑的磁砖，灰白而素洁，一尘不染，让人想到整洁与繁华。
　　 我在售票大厅里换了票，径直走向候车室。于是按票面上的信息，在靠近检票口的一排坐椅前，找了一个光线好的位置坐下来，便拉开电脑包，取出带在身边的《中国通史》。
　　 那时我正读到《秦朝史话》里讲秦从盛世到衰亡的过程，就像杜牧在《阿房宫赋》所论述的一样：“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乎！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使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为君，谁得族灭也？……”
　　 正读到兴头，只见眼前的地面上出现了一双黑灰而宽大的布鞋：麻线纳的底子，灯芯绒的鞋面，皮筋带锁的鞋口，鞋面上虽沾满了已干的黄泥，但还能看到边沿的白布来，一双宽大而黄褐的脚背从卷起的裤角下露了出来——父亲的脚？！
　　 我惊奇地抬头，一个瘦弱矮小，黝黑得像儿时婆婆吊在灶门上的腊肉般的皮肤，满脸的皱纹，头发稀疏的老人，呆呆地站在面前。他全身青色的卡机布中山装衣服，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一条裤角半卷，一条全卷，乍一看，仿佛两条腿一高一低，极不协调的样子。
　　 只见老人背上背着一个硕大的尼龙编织袋，里面鼓鼓囊囊，像一个临盆的孕妇，从口袋破洞里可以看到露出的棉絮和衣服。那尼龙袋约近一米高，沉沉的负在背上，隐去了半个瘦小的身子。他左手腕紧紧地挽着一个用旧被单包住的包袱，从那包袱凸出的圆形和抖动发出的声响判断，里面一定装着锅碗瓢盆。
　　 老人左手捏着车票，低头看了又看，侧身神情专注地望着检票口闪烁的电子屏。
　　 我把书装进电脑包里，起身，示意让他坐下。他略为点头，半弯着身子，先把被单的包袱放下来，只听“叮咚”一阵声响。然后又把编织袋从肩膀上滑下来，重重地落在候车室的地面上，又如释重负地拍了拍背上的灰尘，侧着身子坐了下去。于是就有一阵劳动后的汗酸味从我身旁飘散开去……
　　 他坐在椅子上，时不时地看看左手上紧捏着的车票，胆怯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临了，又伸出右手，露出厚实和腊肉色的手掌，张开变形的五指，像一面阔大的树叶，轻轻地抚着编织袋上鼓出的凸包，从一侧到另一侧，反复地进行着。
　　 我心里莫名地涌着一阵酸楚，便静静立在一边望着他，似乎就感觉到父亲那粗糙的大手，曾经抚在我光滑的背上，那老茧的硬皮，划着我的皮肤，隐隐作痛。
　　 候车大厅里的广播响起了快到检票时间的声音，于是人群一阵躁动，三三两两的人从椅子上起来，逐渐向检票口靠近。只见老人起身，把编织袋搬到座位上，然后弯下身子，重新背了起来，再挽起包袱，挤进人群中。
　　 终于开始检票了，我随着人流，目不转睛地望着前面蹒跚前行的老人。及至检票口，他在工作人员的示意下，把车票摆在自动识别机前，一连放了几次都未成功，后面两三个人有些不耐烦了，嘴里嘟噜着不停。工作人员见状，走过来拿起他的票看了看，说道：“你的票是到兰州的，还要半小时候以后才检，你在旁边等着，听广播通知。”
　　 检票的队伍又恢复了秩序，我望着老人再回到候车的坐位上，重新抚着那硕大的编织袋，只觉两眼一阵模糊……
　　
　　 2020年6月4日夜于金犀庭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