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备搬家，夫人开始翻箱倒柜，整理旧物，一连几天了，她闲不住。一堆堆旧衣旧布，林林总总都在眼前，我似乎看着过往的岁月。
　　 没有什么金银细软，只有岁月沉淀下来的这些不值钱的旧物。几十年来也搬过几次家，每次都要淘汰不少，留下的也大都束之高阁。
　　 一捆线手套，那是她年轻在工厂做电工时攒下的劳保用品。把这些手套拆了，洗过，抻展，然后缠成一个个线团，用钩针去织线衣线裤，钩一件镂花的披肩，给刚出生不久的女儿钩一双软软的鞋……慢慢得不再织了，那些白线的劳保手套便搁置起来，如今，却成了鸡肋——食之无味，弃之不舍。一年年，每每翻腾出来，叹息一番再收拢了回去。
　　 一块白色的方巾，四边起起伏伏的锁了云形的边，四个角各绣有两个并蒂的红樱桃，素雅得甚是好看，舍不得丢弃，一直留着，我开玩笑说，留给外孙子媳妇吧。
　　 这方巾还是我们刚结婚时她绣的，苫盖家里的红灯收音机。上世纪七十年代，晶体管的收音机可是贵重物，这机子还是我三弟坐火车跑到千里之外，从西宁带回来的。我要结婚，父亲托了西宁的一个朋友给买的，西安不好买，那时买这些东西，自行车啊，收音机啊，手表啊……凭票。如今，那台装饰过婚房的收音机早就没了踪影，盖收音机的布却在，上边绣着好看的红樱桃。
　　 夫人喜欢樱桃，怀我女儿时，害喜，一天她突然说想吃樱桃。都入秋了……哪儿还有樱桃哇？我拉着她满大街找，终于，在一个水果店遇到了，兜了一手绢，跑进一个餐馆讨了些水洗了，夫人耐不住嘴馋，一颗接一颗得吃……那樱桃似一个个红玛瑙，圆润晶莹得让人喜欢惹人恋。我看着她吃，心里琢磨，酸儿辣女？想想，如今她都做了姥姥了，那个曾经挺着大肚子，坐在大街上，往嘴里塞着樱桃的喊着酸的美丽娇羞的小媳妇呢？我还沉浸在对往昔的追寻中……“你看看，这件风衣你还能穿不？”夫人在唤我。那是一件浅灰色的风衣，是一九九七年我去北京出差前夫人给我买的。
　　 一件风衣对于一个成年男人来说很搭，包裹着一个男人的坚韧和洒脱。时尚得很。比如，日本影片《追捕》中杜丘的衣着。那年，我女儿考上了大学。九七年，我四十五岁。今年，我已是近七十岁的老人了。
　　 结婚时一间斗屋，一厨一柜，一桌一榻，几件新衣几床被褥，到如今的三室两厅两卫，怎么有了这么多东西？一件件就这么攒着……直到我们都老了。这怕是人都有的恋旧的习性吧，难怪，因为在这些旧物里能找到我们的生命，我们的青春，我们的过去。
　　 夫人打开了一个包袱，我当兵时的军毯已有了虫蚀的痕迹，绿色的军用水壶还在黄色的军用挎包里……离开部队也有四十多年了。一望无际的戈壁滩上一条河水向北方流去，河的沙岸上马兰开着紫色的花，胡杨林在风中哗哗作响，不时，能看见拖着长尾巴的沙鼠从沙丘窜出从你的脚边溜过……我七七年春节结婚，婚后不久，八月，她来戈壁滩的军营探亲。我到清水车站接她，空荡荡的站台上，她，一个姑娘，穿着一身军装，扎着两个短辫，立在一堆行李中……那身军装还在，年代久了，旧得有些发白。我说留着吧……似乎要留住那个远方的车站和那年夏天的风。
　　 还记得那些信吗？哦，那些信还在，厚厚的一扎，发黄的信封，熟悉的笔迹，四十五年前的两地书。记得，我给她写了第一封信，告诉她部队批林批孔的事，信里还写了一首诗，写对她的思念……信发出去了，我心中忐忑不安等着她的回信。不久，她回信了。从此，祁连山下，我们两人的信件来来往往，常年游走在漫长的河西走廊的邮路上……
　　 一个一个包袱被打开，把尘封已久的记忆摊在了我的面前——我们曾经走过那么远的路，我们曾经写过那么多的信，我们曾经有过这么富足的日子。
　　 东坡先生曾云：事如春梦了无痕。其实，人还在，物还在，只是曾经的岁月已在记忆里褪色。有人说，“婚姻是一本书，第一篇写下诗篇，其余则是平淡的散文。”对我来说，我的婚姻是书写在这一件件旧物里的故事。
　　 当你读这些故事的时候，这些故事已经很老了。
　　
　　 2020。06。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