枇杷成熟的时候，正是江南老家雨天最为稠密的时节。这天好似被高温胀裂出许多口子似的，没完没了的雨，让人觉得身上都快发霉了。此时，城北白山上的杨梅还只是青豆粒大小的青疙瘩。或许，正是有了这连绵不断雨水的滋润，老家的杨梅才如此多汁，如此味美，杨梅是老家夏日里最具特色的水果。连绵起伏，初夏长满杨梅的白山，由于盛产高质杨梅，早已远近闻名，慕名而来的外地人都把白山称为“杨梅山”。
　　 前些天，我回单位有事，顺道回了趟老家，正巧赶上枇杷上市。枇杷上市的时间很短，老家有句谚语：黄枇杷酸白枇杷甜，错过这村没那店。碰巧赶上了，绝不能错过这难得的机会，专门回家吃枇杷得花多大的代价啊。打小我就贪嘴，这在家里是出了名的。我不由地想起了在重庆读书时的情景，那时我的零花钱这月够不上那月的，虽然老想尝尝重庆著名的牛犊火锅，可终因自己花钱不会精打细算，到毕业也没能吃上一口。现在想来，还有些难以释怀。我站在老家的江边，凝望着滔滔的江水，我暗自发誓：绝对不能让重庆牛犊火锅的遗憾再次出现。
　　 小时候，村里只有一棵枇杷树，长在章姓家的宅基地里。那片宅基地是我去学校的必经之地。枇杷树刚结果就吸引了我的目光，上学时，我一定会绕着枇杷树，细细打量哪些枇杷长得快，哪些长得慢。放学回家，若不认认真真瞅几眼枇杷树，我就觉得缺点啥。在我殷殷期盼的目光中，枇杷慢慢地长大了。枇杷还半生不熟，我和小伙伴们便忍不住下手了。爬到树上摘，太明目张胆了，万一碰得章家人，这不让人逮个正着啊。
　　 只要执着，办法总比困难多。枇杷刚泛黄的那些日子，我一大早就背着书包出门了，家人还以为我用功去了，哪晓得，我把功都用到了枇杷树上了。到了树下，环顾四周，见没人，我便迅速掏出弹弓打枇杷。即使被章家人碰到，我也不怕，我早就准备好说辞，说自己是打鸟误打了枇杷。青多黄少的枇杷刚落到泥泞的地面，我就忙不迭地捡起，在衣襟上胡乱擦擦，就往嘴里揣。嚼着苦涩的枇杷，我心满意足地上学去了。放学时间充裕，我依旧绕着枇杷树，佯装着打鸟，傍晚若不吃几粒枇杷，我觉得这一天算是白混了。和我怀同样心思的小伙伴很多，没等枇杷成熟，枇杷树上已空空如也。枇杷成熟的季节，村里虽常有小贩挑着枇杷吆喝，我知道枇杷贵，我兜里的钱还不够买上两个枇杷。人穷志短，我自然没勇气去跟小贩问这问那，尾在枇杷担子后，看上几眼，算是饱了眼福。
　　 这次回老家，我住在城里的小哥家。哥嫂仿佛看穿我心思似的，每天下班都提回两小篮白枇杷，估摸着有六七斤，我也不客气，闲来没事就剥枇杷吃。
　　 一天，我到街上闲转，看到大街小巷到处都有卖枇杷的，我想这也不会太贵吧，顶多也就六七元一斤。可一问价格，吓我一跳。看似品相不好，味道却异常鲜甜的白枇杷得二十多元一斤；外观好看，但味略带酸味的黄枇杷也得十多元一斤。一细打探，枇杷刚上市时就这价。等枇杷成为“落脚货”时，就会便宜很多，老家人把快下市的果蔬统称为落脚货。
　　 打回家起，我每天都吃几斤白枇杷，细细想来，真的有点奢侈。哥嫂来钱不易，知道枇杷价后，我没等哥嫂下班便去买枇杷。我买枇杷，哥嫂很不高兴，小哥有些生气说道：难得回家遇到枇杷熟，还要让你花钱，亲兄弟间分得这么清有意思吗？是不是以后不打算让我们去江苏了？小哥的责怪，让我有些尴尬，吃枇杷的兴致也下降了很多。
　　 闲聊时，哥嫂都说，我这次回来真有口福，再过十几天杨梅就成熟了。嫂子在城北的白山上有几十棵杨梅树。杨梅树给哥嫂打理得很好，每年杨梅长得都不错。他们从来不卖，哥嫂亲戚朋友多，用杨梅泡白酒是老家人的一个习俗。杨梅成熟那会，哥哥家特别热闹，去嫂子的杨梅山采摘杨梅已然成了他们亲友的习惯。这家来摘点，给那家又送点，哥嫂家的杨梅就这样采摘完了。
　　 哥嫂非常真诚地挽留我，叫我等吃了杨梅再走。可我的心有些惴惴不安，父母在，家就在，现在父母不在了，回到故乡，我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寄居的客人，住在哥嫂家，多多少少会影响他们的工作和生活，住了几天，我心理已觉得有些沉重。
　　 病中的姐姐听说我回来，打电话说要来看我。姐姐为大，我为小，哪能让生病的姐姐来看我。晚上，我跟哥嫂说，明天我去金华看姐姐。哥嫂说，这是应该的，本想过几天再叫你去看的。还特别嘱咐我，回来时最好把姐姐也带来，反正你们都退休了，多住些日子对你们也没任何影响。
　　 到了金华，我在外甥家吃的中饭，我不太习惯在晚辈家留宿，吃罢午饭便嚷嚷着要走。外甥见我去意已决，便把我们送到了小哥家。
　　 浙江真的热，一出门便是一身汗，“桑拿天”在外真的不方便，老住在小哥家里，我有些不自在了。我跟姐姐商量是不是一道到乡下大哥家住几日。姐姐说天热，自己身体不好，不想跑了。我知道，姐姐不想去乡下一个重要原因是怕给乡下弟弟带来麻烦。老家人好客，家里来客人，桌上菜肴必定摆得满满的。我们一旦去了，他们得放下手里活，大热天的买菜做饭，姐姐心里着实过意不去。不过，大老远回趟家，跟大哥不打个照面就走，我心里过意不去，我便打电话邀大哥在城里饭店小聚。饭席间，大哥劝我们到乡下住些日子，我婉言谢绝了。我信誓旦旦宽慰大哥，等秋凉回家，一定住到让你们撵为止。
　　 姐弟俩同时来，小哥小嫂很是开心，小哥的朋友听说我们来也很热情，每晚都有人请我们下饭店。若是粗茶淡饭，我和姐姐还住得安心，惊动了哥哥的朋友，我和姐姐心里都觉得不自在。姐姐邀我到她家住一阵子，她自己都靠儿女照顾，我哪能去添乱。
　　 我有点敏感，敏感的人往往会自寻烦恼。那夜，我在饭店喝了很多杨梅酒，吃完饭，我跟哥嫂说，我想在街上转转，散散酒气，晚点回家。雨后的街上人迹寥寥，樟树的幽香充斥着我的脑海，我的脑细胞比平时活跃了很多。我看着星光斑澜的夜空，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失落。脚下这片我曾经无比熟悉的土地，我渐渐感觉到了它的陌生。江南这座小城很美，但它已经不再是我的家园，桃园再美也终非自己久留之地。
　　 酒这东西可真怪，喝多了会使自己产生许多奇思怪想，而自己却执拗地认为自己所思所想都是合乎逻辑，合乎情理的。我默默地掏出手机，登上12306购票网站，看到第二天去南京的高铁只剩一张十点的票。犹豫再三，我还是买下了这张车票。
　　 回到小哥家，我怕搅了大家的睡意，没有告诉他们我明天走。早上醒来，我说我要回江苏了，十点的车，过会就得走。他们抱怨我每次回老家总是火急火燎的，急匆匆地走，也没给我准备点土特产，嫂子则一个劲地报怨：“你回家有什么劳事啊，眼瞅着杨梅就要成熟了……”
　　 “我牙不好，怕酸，吃杨梅遭罪，现在网上购物方便得很，老家里的特产在网上都能买到，大热天，带也不方便。”我口不应心辩解着。说完，我默不吱声地收拾着行李，把身份证、医保卡、银行卡，揣在贴身的口袋里，又使劲捏了捏。哥嫂有事，一大早就出门了，我和姐姐喝喝茶，一起到摊点上吃早点。
　　 周末，又值细雨迷濛，街上行人不多，街头巷尾有三三两两蹲着卖枇杷的果农。我忽然想带点枇杷给苏北的亲友尝尝鲜，看我买枇杷，姐忙着帮我挑选。病中的姐姐说话和行动都大不如从前了。我明白，她在我面前所有的从容都是强撑或假装的。曾经那么聪明的姐姐，竟然被病折磨得如此不堪，为何所有的生命的老去，都有着不可避免的狼狈。想到这，我买枇杷的兴致陡降，我劝姐不要挑了，我胡乱拎了一篮白枇杷，倒进了旅行箱。搀着姐姐，登上了去金华的公交车。
　　 小城到金华的高铁站还有几十里地，车在逶迤的山道上穿行。我和姐在车内很少说话，我懒懒地望着窗外，山上的杨梅叶绿得油光锃亮，枝头密密麻麻的杨梅青多红少，我想此时的杨梅肯定很酸涩，这酸涩如同我对故乡的感觉。
　　 车快到姐姐家的小区，我提醒姐姐准备下车。姐说，没事，我送你到高铁站。车上人多，我怕争执引起别人的注意，也就没吱声。不过，想着姐姐送站，除了不忍，我心头还是热热的。到高铁站，离开车还有两小时，姐弟俩就坐车站的台阶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看着姐姐花白的头发和满脸的皱纹，我心里泛起了一阵阵的酸楚，姐姐老了，以后我回金华，不知道她还能不能送我。心里装着事，我说话也有些语无伦次，过几分钟便掏出手机看看。九点了，我跟姐说，我要走了。姐姐看看手表，“还有一小时，再坐会。”
　　 “高铁要安检，挺麻烦的，我得走了，等天凉再回来看你，现在高铁方便，几小时便到金华了。”说完，我的眼眶有些湿润，怕姐姐看到难受，我头也没回走进了入口处。安检完，我登上电梯，看到姐姐还在车站门口搜寻着我身影，我强忍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高铁起动了，不一会，风驰电掣的高铁便把我那离开后魂牵梦萦、归来时纠结万分的故乡，还有白山快熟的杨梅，都远远地甩在了车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