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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流年】父亲的一场劫难(散文)


作者:孙兴盛 布衣,131.7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835发表时间:2020-06-07 21:36:07

民国35年,我的父亲经受了一场最大的劫难。
   这年八月,汪锋受中央派遣潜回蓝田,在歪嘴崖组织了“蓝田游击队”,随后又迎接中原军区突围出来的李先念到霸龙庙,成立了中共蓝洛县委,组建了蓝洛支队,反复地打击了蓝田县东乡及山区国民党政权。时任国民党蓝田县县长的田云汉,穷凶极恶地组织反动势力,对蓝田县东乡五六个区进行烧杀抢掠,一时间,500多间房屋被烧,几万乡民无家可归,劳苦大众处在水深火热之中。
   这一年,我父亲二十七岁。
   冬天特别冷,西北风常常肆虐着大地,两三个月没见到一片雪花花。人们在村子里不敢待,于是,就相约下兴安(兴安:即今安康)。
   村里人把下兴安叫“耍扁担”。一条桑木扁担,宽三寸,长七尺,软溜溜地。去时挑一担板板盐,回来担一担兴安的木蜡,或者白河的桐油,或者汉阴的灯草、平利的火纸。一个来回三十天,几乎日夜兼程,马不停蹄。
   父亲当时年富力强,一个冬天在兴安往返跑了三趟。
   第二趟下兴安时,正是国民党政府在玉山乡疯狂抓丁拉夫的日子。从乡公所到保公所,全体动员,将每个村子的男人掳掠到东山一带,修筑防共工事。沿山十多个碉堡,容纳了玉山一带五百多乡亲。那天中午,保长沈石头戴一副墨镜,拄一根红油漆拐杖,身后跟了两个背长枪的保丁,摇摇晃晃地走进我家来,开门见山地问:“掌柜的呢?”
   母亲见那些背枪的人,一时吓得浑身直打哆嗦,我也害怕得躲在母亲身后,不敢正眼瞧他们。当保长猛喝一声:“人呢?”母亲才清醒过来,忙说:“下兴安去了。”
   保长一摆头,两个保丁跟着走出了我家大门。
   隔了十多天,父亲在一个北风呼啸的夜晚,挑着一担桐油回来了。母亲把保长来家里抓人的事说了,我父亲低着头沉思了片刻,知道保长要送他去流峪口修碉堡,所以连饭也顾不上吃,急忙忙挑了桐油到许庙街上,以便宜的价格卖给了油行,连夜晚又去了兴安。
   时近年关,天气突然变得更加阴沉了。腊月二十三这天,纷纷扬扬地飘起鹅毛大雪,不一会儿,地上铺了厚厚一层。
   母亲整日眼睁睁地向门外白皑皑的大雪望去,盼我父亲快些回家过年。腊月三十,两个保丁又背着枪来到我家,喝问父亲回来了没有。母亲回答了一句“没有”,那两个保丁不相信似的在屋子里转了一圈,然后扭身回保公所交差去了。
   天黑了,各家各户开始安置香案,服侍老祖宗回家过年,街道里稀稀拉拉地响起了鞭炮声。这时,我父亲急惶惶地回来了,据说挑了一担木蜡,在许庙街上交到香裱木蜡行了。一家人自然高高兴兴地吃年夜饭(说是年夜饭,只不过是几个玉米面豆沙包子,外带一锅萝卜片熬豆腐)。
   “砰砰砰!”有人敲门。
   母亲见情况不妙,一使眼色,父亲忽地一下抱着柱子跃到竹楼上去了。母亲这才去开门。
   进来的仍是那两个保丁。一句话也不说,就贼溜溜地向四处搜索,当他们确确实实没有发现我父亲的踪影时,就怪声怪气地问:“掌柜的呢?乖乖地把人交出来,免得我们弟兄动手。”
   母亲颤兢兢地说:“还是没回来!我们也正盼着呢!”
   一个高个子的保丁把眼一瞪,从牙缝里崩出一句话:“哄谁呢?年三十了,能不回家过年?”
   那个低个子的摇晃着脑袋说:“老实告诉你,要不是单丁轮到你们家了,大过年,我们弟兄还不愿受这份洋罪呢!”
   母亲到锅上拿了两个玉米面馍递过来,说:“你们二位辛苦了,吃个热馍吧,暖暖身子。”谁知那个高个子保丁鼻子一撑,眼一瞪,抬起右腿,一脚将两个馍踢到屋中央的柱子上。另一个保丁眼睛一眨,看到正吃的饭碗,两个大碗,一个小碗,估计我父亲回来了,于是就说:“还哄人呢?三个碗吃饭,能说没回来。搜!”
   我家只有一间茅棚,不过四十个平米,连老鼠窟窿也搜过了,还是不见我父亲的影子,于是就想到了楼上。我家穷得连一条梯子也置不起,平时上楼都是借邻家的。他们两个望楼兴叹,无奈何,又来问我:“你说,你大(大:当地人把父亲呼大,音dá。)回来了没?小孩子要说实话……”
   我那时已经五岁了,什么都懂,就眨一眨眼说:“没,真没回来!”
   也许两个保丁冻坏了,互相望一眼,无奈地背着枪回保公所去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第二天,就是大年初一,天刚亮,当母亲拉开门闩的一刹那,两个保丁就闯了进来。这下糟了,我父亲被他们堵在家里,从被窝里拉起来。
   “你给我藏!藏!”高个子保丁一撇嘴说,“害得我弟兄跑一趟又一趟……”
   不容分说,两个保丁拖起我父亲,直向门外冲去,雪地里留下两行光脚板划下的脚印儿……
   母亲慌了,连忙锁了茅屋的独扇门,拉着我向保公所走去。
   街巷里,北风把雪片儿搅得旋在一起,风搅雪吹到我娘儿俩的脸上,冰冷冰冷的,刺得人又麻又疼。当我娘儿俩走进保公所的时候,我父亲已被一条麻绳绑了双手,凄惨惨地吊在保公所的大梁上。我当时被吓哭了。
   保长戴着硬腿墨镜,坐在太师椅上,摇晃着右腿,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我母亲“扑通”地一声给保长跪下了:“保长大人,你行行好,把娃他大放了吧,我一家人全靠他过日子哩……”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保长把大腿一拍,“国事吃紧,蒋委员长命令我们加强防共,县上命令我们沿东山一线修筑防御工事,乡公所又命令我们派十名劳夫去流峪口修碉堡。哪个的话我敢不听?再说,乡公所又给峒峪保(保:民国时,县以下设乡,乡以下设保,一个乡大约由七八个保组成。保的规模相当于如今生产大队的大小。)派了十名单丁,赶正月十五日要随中央军开赴河南,你们这个甲(甲:民国时,一个保设十多个甲。每甲约十几二十户人。甲的规模相当于如今的村民小组。),正好轮到你掌柜的头上,我也没办法。”
   “我求求你了,放了娃他大吧,”母亲眼里涌出了泪水,“他实在走不开,没了他,我和孩子……”
   “你男人要是走不开,我看好办,”保长从太师椅里站起来说:“这样吧,眼目下,一个单丁折合一石二斗小麦(其实,当时的壮丁麦要多达三四十石之多),你回去准备准备,赶正月十五日前,把粮食送到保公所来,我拿你交的壮丁麦,给你买个人顶替你男人上战场……”
   母亲也没有考虑这一石二斗小麦有多少,又从何处来,当下糊里糊涂就答应了。保长眯着眼一笑,指一指站在身旁的两个保丁:“好吧,解下来!”
   父亲被两个保丁从大梁上解下来,浑身是血,死死地躺在地上,有出的气没进的气,连一声呻吟也没有。母亲赶紧到街巷找了两个邻家人,用一页门扇抬了回来。
   第二天下午,父亲醒过来了。头一句话就说:“疼死我了!”
   正在邻家人互相帮忙给父亲寻找偏方、单方熬药擦洗身子时,两名保丁又进门了:“保长说来,不要壮丁麦了,一石二斗麦子折合金圆劵六千元,你们就准备六千元送到保公所吧。”
   听了这句话,我父亲当即吐了一口黑血,又晕过去了。
   村里人,亲戚朋友,都为凑这六千元忙活起来。我父亲把一个冬天下兴安赚的钱全部拿出来,加上亲戚朋友凑的钱,于正月十五全部送到了保公所。保长和保丁这才暂时不来我家了。
   我父亲在炕上整整躺了三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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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民国三十五年,即1946年,对于作者的父亲来说,发生在年初一的劫难,可谓一生都不能忘记。为了躲避抓丁拉夫,父亲三下兴安,三十天一个来回,挑回来的木蜡、桐油,想要贴补家用。时值年关,一家人好不容易团圆,可几番上门的保丁,终于在年初一将父亲堵住。父亲被光着脚拉到保公所。为了救父亲,母亲和家人可以说倾其所有。因为这场劫难,父亲在炕上躺了整整三个月。父亲的这场劫难,植根于战乱时代,解放前可谓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普通的农民为了生存,真是想倾力付出,却由不得岁月的操弄。作者书写父亲的这场劫难,当时还年幼的他,或许并不能懂得父亲母亲的苦难和无奈,在此刻的书写中,缀满其间的,是母亲对父亲的期许和担忧,是对保丁的恐惧,是对父亲受伤所受苦楚的疼惜。走过苦难的日子,才会更加珍惜当下的幸福时光,回忆往昔汲取力量,书写细腻呈现时代背景,可谓佳作,流年推荐赏阅!【编辑:平淡是真】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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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平淡是真        2020-06-07 21:36:29
  感谢孙老师支持流年。
2 楼        文友:孙兴盛        2020-06-08 06:22:35
  感谢编辑平淡是真的精心推荐!感谢这长达百余字的推荐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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