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叮——嗡嗡……
　　 打——糖——啰！鸡毛鸭毛牙膏壳，拿来兑糖吃啰！
　　 在童年的乡村，一种熟悉而悦耳的声音，总会剩着山风的翅膀，伴随着袅袅的炊烟，拖着长长的尾音，带着神奇的魔性，不时地在村庄的上空骤然响起，悠扬飘荡。或在中午时分，或在日落黄昏；或在村庄的石板路上，或在院子的天井里……
　　 这种声音，是从担糖客的手中和嘴巴里发出来的。前者是由打糖锤敲击打糖刀发出来的金属破空之声，后者是由担糖客撒开嗓子呼喊出来的吆喝声。这种声音是一种讯号，意思很明确，就是告诉人们，担糖客来了，谁家有鸡毛鸭毛和牙膏壳，抓紧拿去兑糖吃。
　　 担糖客，是在特殊年代所产生的一种特殊职业。从事这种职业的人员应该十分有限，来到舟浦的担糖客，多为一些经商意识强的瑞安人和平阳人。这从他们吆喝的口音中即可辨识得十分清楚，皆是操一口纯正的“下路腔”。
　　 担糖客一般都独来独往，一人一挑。手里拎一柄小糖锤，一把小糖刀，肩挑一条竹扁担，两只大篾箩。出门的时候，箩内空空，惟顶端置一板麦芽糖。他们沿路过集镇，经小村，穿街窜户，一路行走一路吆喝，以糖代替钞票来收购兑换可用为二次加工的物品。他们的标志性吆喝是——打糖啰！鸡毛鸭毛牙膏壳！
　　 其实，他们收购的远不止这三样东西，除此，另外如牲畜骨头、旧衣破鞋、废铜烂铁均可拿去兑换。因此，当挑上的两板麦芽糖消失时，各种形形色色的废品就装了满满的两篾箩，这时他们不吆喝了，脖子上挂着一条汗味十足的大毛巾，挑着担子一弹一抖地回家转。
　　
　　 二
　　 小时候，我特别渴望担糖客的吆喝声。因为，只要那熟悉的声音一响起，就意味着我们有糖吃了。
　　 甜蜜的生活人人都向往。供销社的玻璃瓶里有糖儿，每颗姆指般大，裹着五颜六色的的糖儿纸，很甜，也很漂亮。但那是要用钱买的，父母不可能给我们零花钱，那些小甜蜜，对于我们乡下的农家孩子来说，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可看可想却无法享受。
　　 然而，担糖客的麦芽糖就不同了。它照样很甜，却不须花钱，可以用东西兑换，乡下人家，谁家不养鸡养鸭的，谁家没有破烂呀。我曾经天真地想过，如果叫我评这天底下什么人最好，我肯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担糖客。因为，他们收走的是被我们视为一文不值的东西，而圆了我们一个甜蜜的梦。
　　 于是，在多少个日子里，我们时刻准备着担糖客的到来。但凡家里宰鸡宰鸭，我就会蹲在母亲的身边，将每一根鸡毛鸭毛视为珍宝般地拾到簸箕里晒干，小心翼翼地护着，决不让它们丢掉一根，被风飘走一丝。舍不得让肉骨头被狗们叼走一块，那怕是一小块。牙膏瘪了，当再也挤不出丁点“内容”了，就把它放在抽屉里存着。
　　 担糖客总是会不期而至。往往这次是个矮胖子，下次就是一个瘦高个；今天是个笑咪咪的“弥勒佛”，明日可能就是一个能说会道的“活神仙”。他们像走马灯似的，他方唱罢我登场，很有趣。
　　 我家居住的柳溪别院，是一座两进三天井的大房子，住着二三十户人家，是担糖客的必到之地。大多都是在中午时分，我们刚吃过午饭，大门口先传来“叮”地一声，天井上空就响起了一阵“嗡嗡”的回音。接着担糖客便拖着长腔大声吆喝：打——糖——啰……鸡毛鸭毛牙膏壳！
　　 那一声“叮”，大同小异，但接下去的那一声吆喝，就仿佛是山雀和百灵的歌唱，大不相同了。他们的吆喝各具风格，中气足的声若洪钟，嗓子沙哑的犹如公鸭在叫。但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吆喝得都很响亮，都能清晰地荡入每户人家的耳朵里。
　　 毎次，一旦听到吆喝声，我们便像一窝蜂一样飞出家门，把糖担围成一个圈。我们先不表态，只是默默地盯着摆在箩端的麦芽糖看。一看那一轮“明月”还剩下多少，二等辣椒婶前来开路。
　　 终于，“鼻涕狗”拉着辣椒婶来了。辣椒婶扭着大屁股走到天井边，睃了担糖客一眼，便数落鼻涕狗道：“打糖要看担糖人，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担糖客就数那个弥勒佛最大方，回去。”
　　 鼻涕狗吸一下挂在唇上的鼻涕说：“不嘛不嘛，我要吃糖嘛。”
　　 辣椒婶说：“下次吧，咱们等那个弥勒佛来了再说。”说完，就转身欲往回走。
　　 担糖客是一个瘦高个，他见状眨着眼睛道：“我说大嫂，你还没有见过我打糖，你咋就说我不大方了呢？”
　　 辣椒婶转过身，瞟了他一下，说：“也是，那就先打块给我看看。”
　　 她从花拦腰里拿出一撮鸭毛说：“这是两只北京鸭的鸭毛，看你能给我打多少糖。”
　　 担糖客接过鸭毛，嘟哝道：“就这点，有两只鸭的毛吗？”
　　 辣椒婶“啧啧”地说：“你甭管是几只鸭子的毛，你就瞧着打吧。”
　　
　　 三
　　 担糖客摘下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抹一抹手心的汗，左手将扁斧头儿似的糖刀顶在麦芽糖上，右起拿起小糖锤朝刀面上“叮”地一敲，打下了一片薄薄的糖片来。
　　 “啧啧，”辣椒婶一看，大大的不满意，她不屑地对担糖客道：“哦唷！瞧你长得像根瘦竹似的样，就知道你是一个小气鬼，啧啧，我这可是两只鸭毛哦，你就给我打这一片儿，骗小孩呀，不打了，你还我鸭毛。”
　　 鼻涕狗急了，说：“妈，没有两只鸭毛，这是半只鸭……”
　　 “你放屁！”鼻涕狗的话还没说完，辣椒婶抡起巴掌就朝着他的脸上搧了一个大嘴巴，当场把鼻涕狗的鼻涕击出了两个小气泡。她朝我们说：“大家都听我讲，今天这个担糖客太小气了，咱们等下次吧，大家都散了吧。”
　　 担糖客的脸红得犹如血泼，急忙拉住辣椒婶说：“大嫂，你别急嘛，咱们不是好商量的吗，你嫌不够，我再给你打点不就行了。”说完，他又“叮”了一声，打下一块糖，“嘿嘿”地递给辣椒婶。辣椒婶接过糖，塞给正在像小狗一样哭的鼻涕狗手中，眼睛一翻说：“这还差不多，大家想打糖就打吧。”
　　 辣椒婶一声令下，我们立即就往家里跑，拿来积蓄了多日的鸡毛鸭毛牙膏壳兑糖吃。一番“叮叮叮”之后，糖担上的圆月成了月牙儿，担糖客挑着担子走了。他自言自语道：“如果都照这样打糖，我连功夫钱都赚不到呀。”
　　 一个彩霞满天的黄昏，向来以大方大气著称的弥勒佛担着糖担来了。他的吆喝声在大门口一响起，我们便像小鸟般飞到了他的身旁。这次，弥勒佛的麦牙糖换了花样，除了黄澄澄的糖，糖面上还嵌了一层密密麻麻的葡萄干和黑芝麻，煞是诱人。鼻涕狗他们都拎来东西打了糖，一听他们嘴里不停地发出的“巴唧”声，就知道这糖格外的好吃。
　　 我和弟弟站在边上看。我看见弟弟的喉咙不断地在滚动，我知道他是馋得咽口水了，但当时家里没有鸡毛，没有鸭毛，也没有牙膏壳，只能站在边上一味地看着闹唾液。那年我九岁，弟弟才六岁。我与弟弟虽然是共娘胞胎，但个性却天差地别。我胆子小，爱哭。弟弟是个“鬼头刀”，顽皮得像只猴子。
　　 他看了一会，对我说：“哥，你想不想吃糖？”
　　 我说：“家里又没有东西可以兑，想吃有啥用。”
　　 他说：“我有办法，你等着。”
　　 过了一会，弟弟回到天井，从怀里掏出一个牙膏壳和一双沾满火炉膛灰的破水鞋。弥勒佛笑哈哈地给他打了两块糖。弟弟分我一块，我吃了，那嵌了芝麻和葡萄干的麦牙糖确实好吃，不仅甜，而且还特别香。
　　
　　 四
　　 那是我这一辈子所尝过的最香甜的麦牙糖，也是让我终生难以忘怀的麦牙糖。
　　 到了晚上，留在唇齿间的麦牙糖的余香尚未褪去，但痛苦就马上降临了。先是母亲发现，一条刚买来用了几天的大牙膏不见了，接着就是小姐姐说她的水鞋也找不到了。母亲把我和弟弟叫到跟前审问，未问三句，弟弟招供了：为了兑糖吃，他拿了小姐姐的水鞋，挤掉了牙膏。
　　 母亲的家法向来是严厉的。
　　 弟弟是罪魁祸首，光着屁股吃竹枝。母亲毎“嗖”地一声朝弟弟身上抽一下竹枝，就问一声：“你知错了没有？你这不仅仅是口谗的问题，而且是偷窃行为，你知错了没有？”
　　 弟弟趴在凳子上，拧眉睁目，始终一声不吭，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我的罪过是纵容弟弟违法乱纪，被罚跪地面壁思过。
　　 母亲见弟弟拒不改悔，顽固到底，便提高了家法的等级，用狗狗刺抽。但见母亲噙着泪花，举起狗狗刺朝弟弟屁股上只“嗖”地抽了一下子，弟弟就“哇”地一声放声大哭了。他的屁股蛋顿时起了一团血痕，血珠很快就洇了出来。他惨叫道：“妈，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母亲又“嗖”了一声，泣道：“你给我记住了，穷苦不可怕，讨饭不可笑，做人，就是千万不能去偷，去赌！”
　　 我跪在地上，泪流满面。
　　 那狗狗刺虽然抽在弟弟身上，但似乎同时又抽在我的心里。
　　 打——糖——啰！鸡毛鸭毛牙膏壳……
　　 至今，我仍忘不了担糖客的吆喝声，更忘不了那竹枝和狗狗刺的呼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