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临来时候是谁的一声感叹：你这工作太不稳定了，早上还在济南，下午就要到山西！我也随之怃然，想起了苏东坡的一句话：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只不过他是骑马、坐船、徒步的行人，而我是坐火车、坐汽车、坐飞机的行人。苏东坡从海南岛奉诏贬谪归来，半年都没有走到目的地，而我四天前还在广州，回家之后连家门口的书店还没来得及光顾，就又来到山西。相同的是我们都在漂泊，一个个晨昏朝夕，将生活不能稳固的人送到天涯海角。
　　 工地大院的外边是一片庄稼地，然后再过一条马路，就是西村。
　　 进村不远，会遇见一条拴着链子的大黑狗，再走十几步，是一座两层楼的庭院，那就是我与妻子的暂居之地。小楼的建筑面积很大，按照当地流行式样建成前后两重。房屋占了绝大部分面积，再加上高高的围墙，就只剩下一个小小的天井，连种棵美人蕉的地方都没有，自然没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田园雅致；另一方面，也没法像城里的人那样，使用自来水、暖气、煤气管道，垒到房子里去的马桶。在农村城镇化的进程中，它擦了一个边，还在等待变化。
　　 正面朝阳的房子属于房东，我们只好委屈地躲到背面。房间的两个窗子很高、很小，如果不拉开窗帘，即便正午推门而入，都像是进入午夜。
　　 一同客居的还有另一对夫妻，他们是我的同事。也许是从小在城市长大的缘故，也许天性就是这样，他们对农家小院的生活显得颇为好奇又兴高采烈。特别是房东大娘用辘轳从井里提水的时候，端起粗磁大碗大口吃菜，唏哩呼噜喝汤的时候，晚上咣啷、咣啷摆弄门栓的时候，总觉得很新奇。这是以前没有接触过的生活。他们城市里的家像繁华与喧闹中的孤岛，虽然周围人熙来攘往，却没有一个可以随便说点笑话；虽然钢筋水泥层层包绕，可是听见脚步声远远传来，还是会心下狐疑。而在这儿，庭院的前门、后门成天开放，见到的人，不是亲戚就是乡邻，如果真有个外来的贼，一不留神就要陷入人民战争的海洋了。
　　 在这里，很多人家都养着狗，但很少听见相互间声嘶力竭的嚎叫，不时出现的团战，甚至不再具备威慑小偷、强盗的功能；早晨也听不见司晨的鸡鸣，听不见鸭子、白鹅成群结队出去晨练的呱呱声。唯一能够寻找过去家园感觉的，是安静、甜美的黑夜。当把房门关上，小屋的电灯熄灭之后，整个世界便被拒之门外。除了两个人的呼吸，除了闹钟的滴答声，再听不到其它声音。然后整个世界就沉浸在甜梦之中。
　　 其实我也喜欢这儿，一种久违的亲切荡漾在心头。它是数年前家乡院落的另一个版本：家乡小院的面积比这里大很多，也热闹很多。从春天杜鹃开花开始，直到秋天菊花凋落，各色鲜花此起彼伏，各领风骚。再加上不时光顾的蝴蝶、蜜蜂，充满了盎然的生趣。院子里没有名贵的花，所以也不娇气，而我最喜欢其中的蝴蝶花，像从小在山区长大的姑娘，既秀丽婀娜，又活力四射，花色柔和纯白，而且花期很长，微风一吹，真得像张开翅膀的蝴蝶。庭院上方的葡萄树已经结了十几年的果实，当时还是我亲手栽下的。家里的人说我是水命人，所以只要是种花种菜的活计都让我来，说是容易成活。其实，哪里是水命人的缘故？每当栽上一粒花籽、一棵树苗，天天都要看上几遍，而且及时浇水、施肥，成活率自然就高了。
　　 院子西侧的甬道，是我们的私家菜园，里面种着茄子、辣椒、西红柿，靠墙的地方是攀藤的丝瓜、南瓜、芸豆、扁豆。从夏天开始，家里就开始有吃不完的瓜菜了。
　　 那时候，夏天躺平房的屋顶上，抬头看天上的星星，知道北极星上住着一个掌握人生死的老头，还知道在耿耿的长天之上，有饮酒作乐的神仙，也有日夜操劳的女工。那时候，真的是带着微笑入睡，希望天上人间自由往来的神仙，能够愉快的进入我的梦乡。
　　 大前年，门前公路拓宽，将那个庭院连同我童年的时光换成了路边青青的草坪，挺拔的劲松。生我养我的家园，就这样远远而去了！
　　 不过是刚刚过了中秋节，白天已经变得很短，下班的时候，太阳早早衔在了远山之上，只露出一条红线。而等到吃过晚饭，夜色已经降临了。算起节气来，还没有正式进入冬季，家乡的人们还在为选择曼妙曲线还是身体温暖作斗争的时候，寒风已经顺着太行山的边缘缓缓吹过来，没有厚厚的，能裹住全身的衣服，已经不能抵挡寒冷。据早先来的同事讲，去年这时候已经是大雪纷飞，寸步难行，今年的老天爷算是手下留情了。
　　 然而，当我从工地的澡堂洗澡回来，就会觉的，就算老天爷手下留情，留下的情面还是不太多，走到西村的时候，除了一头尘土，还有凝结在发梢上的冰花。
　　 一直到西村，路上都没有路灯。如果有明月高悬，那就是最美丽的灯盏。就算没有明月，天边几颗亮晶晶的星星也非常不错，远远眨着眼睛，让人觉察出天空的辽远壮阔，而自己正行走在人间。有时候觉得现代人其实挺残忍的，知道地球是个圆的，就那样无依无靠的飘在宇宙中；知道星星看上去挨得很近，其实相隔千年万年的里程；知道银河里原来没有水，天蓬元帅自然是假的；知道宇宙大部分地方没着没落，太上老君的八卦炉没有地方存放；知道不可能碰见神仙，不论当时他身后背着几根天线……我总觉得还是留一点神秘比较好，如果真的啥都弄清楚了，人类的幻想又从哪里诞生？甜美的迷梦又从哪里做起？
　　 走出工地大门不远，我就开始边走边唱，最喜欢的是郑智化的歌曲，其次是赵传。记得刚进厂的时候由于太痴迷于郑智化的歌曲了，于是他们就叫我“刘瘸子”！当时还真没介意：既然郑板桥愿意做徐文长门下的一条狗，我装一装瘸腿又有何妨？而且按照古人的说法，我这两条腿从今以后应该金刚不坏了吧。
　　 有时候粉尘太大，唱歌变成喝土，就不能再唱了，而变成大声咳嗽，夸张的跺脚，总之不能选择悄无声息。倒不是害怕撞到游荡的小猫，也不是警告横冲直撞的野狗，而是要唱给来来往往的车辆驾驶员们听。有时候他们就在身边呼啸而过，带起的风声直灌进耳朵，仿佛根本没注意到一个行人的存在，更让我觉得声音不能停歇。
　　 转眼间已经工作了十几年，天尽头翻滚激荡的海浪，刘公岛蹲踞在山头的大炮，贺兰山的古朴苍凉；桂林、阳朔的山峰拔地而起；罗浮山脚下的四季常青；还有天涯、海角、鹿回头……滚滚长江，滔滔黄河，都成了人世旅行的注脚。一块儿奔赴塞北江南的妻子有时候忍不住抱怨：家里有宽敞明亮的房子不住，却四处去租赁房子；舒适的席梦思不睡，却去睡一翻身就要吱吱呀呀的木板床。漂亮的衣服不能穿，每天只能是工作服……
　　 长卧的太行山，不但不能阻挡寒风的入侵，反而形成一道风巷，让这个地方常年风声不断；早已来临的寒冷，一次次提醒寄寓生活的残酷；阴冷潮湿的小屋，又如何不让人惶然？只是我不能露出一点抱怨，因为如果我不阻挡，那么妻子的怨气就会像洪水一样不能阻挡。当一个人无力改变自己现状的时候，抱怨会变成毁掉生活最锋利的凶器。
　　 早上出门的时候，今冬第一朵雪花从天而降。落在脸上，落在肩上，落在脚下，凉凉的。北风中，一群西北汉子从我身边经过。他们中间有人向我打招呼，然后嘻嘻哈哈地向前走去。他们是我的工友，和我一样，从祖国的四面八方而来，因为工程建设走在一起，然后承担不同的工作，扮演不同的角色，共同为工程建设努力。
　　 我知道他们生活其实更苦的，他们中间的大部分人，每年只有一次回家的机会，对家人的思念，对美好生活的期盼，更甚于我们。
　　 然而，当这群人走出西村，立刻就有人哼唱起来，在旷野里，在雪天里，在清晨的清冷里，唱得那么兴高采烈，那么动情投入。他们是我的兄弟姐妹，为了自己，为了家人，为了更美好的明天，他们同样四海漂泊。也正是有了这些勤劳的双手，才有了日新月异的祖国。
　　 其实仔细想一想，又有哪一个人不是在旅途之中？就算是固守在家乡的人，又有什么不一样？从出生到死亡，还是要终日忙碌，不能停歇；山上的松柏，河里的游鱼，又有什么不一样？想来它们被自己的生活困扰的更多，只是其间的苦痛，不能为人类所知罢了。就算是地球、太阳，又有什么不一样？它们同样要在宇宙中间旋转、运行，一刻不能停歇……
　　 那么，比起心的漂流，身体的漂流又能遥远多少？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