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20年初，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我被阻隔在了杭州。
　　 本来高三的寒假很短暂，我只有在儿子这里小住一周的奢望。没想到疫情形势紧张，归途变得遥遥无期，我便心安理得地长住了下来。
　　 俗语说：“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虽说疫情给生活带来了诸多不便，但我竟因祸得福，拥有了多年来与儿子相处最长的时光，弥补了深藏心中的歉疚之情。
　　 儿子独居他乡，算是个“无人问我粥可温，无人与我立黄昏”的“空巢青年”，他像所有男孩一样，对自己的居所环境得过且过，房间不免显得凌乱与邋遢。一大早起来，我想对房间来个彻底的大清理兼大扫除。儿子睁开朦胧的双眼，明白我的意图之后，开始找借口阻难我。他跳下床来夺下我手里的抹布、扫帚，推我进卧室，表现得无比体贴：“妈，你昨天坐飞机、赶汽车，奔波了一天，好好休息吧！”怀柔政策无效后，他甚至沉下脸说：“别乱动我的东西！你整理一番，我要用的时候，东西会找不见的。”可是当妈妈的是最了解自己儿子的，我的儿外表虽显冷漠，内心却细腻柔软，他只是不想让我辛苦罢了。
　　 记得儿子小时候，我在乡下的学校工作，一周回一次家。儿子第一次吃葡萄干，边吃边感叹：“哎呀！太好吃啦！”感叹之后，他不是继续吃，而是要把剩下的葡萄干藏起来。藏起来干什么呢？“给妈妈吃！这么好吃，妈妈一定也没吃过。”
　　 奶奶哄他说：“晚上你睡着了，老鼠会吃掉的。”
　　 “那该怎么办呢？”小家伙在屋里左看右看，就有了主意：“我叠一个纸船，把葡萄干放进去，挂在墙上，老鼠就吃不到了。”
　　 周六我回家了。儿子看见我的第一件事，就是踩上小板凳，摇摇晃晃爬上桌子，小心翼翼取下挂在墙上的纸船，给我吃里边藏着的葡萄干——那是我吃过最好吃的葡萄干。那小小身躯给我的温暖与支撑，是我在家暴的漫漫暗夜里坚持的唯一理由。
　　 此刻，我明白，妈妈从千里之外赶来，给儿子整理房间，这个将近三十岁的大男孩有点羞赧。几番争执之后，大概他发现我还是和从前一样固执，他选择了投降，房间便任由我摆布了。
　　 于是，我把桌子上、茶几上、柜子上的东西分门别类的整理，腾出了大片闲置的空间，房间瞬间清爽了许多。这种清爽感染了儿子，他赶快起来，把地上乱放的东西归类，又拿起拖把把地板的角角落落都清洗了一遍。而我则用抹布把家具仔仔细细擦洗了一遍。收拾完房间，我们俩心满意足地相视一笑，毕竟，舒适的环境会让人身心愉悦。
　　
　　 二
　　 接下来的日子，我要发挥我的厨艺，用心去做每一顿饭，让他迷失在快餐、外卖里的肠胃，品尝家常饭菜，重温妈妈的味道。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要做饭，先得有食材。小区工作人员给每家派发了出门证，两天里只能有一个人出门。谁出门采购呢？去超市要经过几条马路，在林立的高楼之间，我会迷失回家的方向；儿子身强力壮，再多的东西都会拎回来，但是他却不知道去超市买些什么。我们研究出了一个折中的方案：我在纸上写好要买的东西，儿子去超市采购，有问题随时通电话交流。
　　 儿子包裹严实出门，不一会儿就发来视频：超市里商品琳琅满目，人人都带着口罩，匆匆挑选自己要买的东西，又谨慎地保持着距离，儿子则面对着满架的食材发呆。
　　 “妈，买几公斤面粉？哪个牌子的？高筋的还是低筋的？”
　　 “辣椒要辣的还是不辣的？螺丝椒还是柿子椒？买几个？”
　　 我通过远程摄像头一边观看一边指导他挑选，真得感谢高科技带来的快捷与便利。
　　 当儿子把两大袋食材提回家时，我无比惬意地叹了一口气：手里有粮，心中不慌。现在轮到我在厨房里大显身手了！
　　 儿子的早餐一般是黄油抹面包，再加一杯牛奶。我坚信，自己的儿子长着一颗中国胃，他不会真心喜欢西餐。我把他的早餐变成蒸包子、稀饭，煎饼、蔬菜汤，韭菜盒子、鸡蛋羹……看见儿子吃得津津有味，我有说不出的开心。
　　 儿子多年养成的习惯，早餐吃一点点，中餐才是他一天里重要的一餐。我给他做我们关中人的经典面食：擀面条、扯面。儿子吃得直皱眉头：“给人家当妈妈哩，竟然不知道你儿爱吃什么。”
　　 “你爱吃什么，告诉你妈，就不用我猜谜啦。”
　　 唉！仔细回想，这些年，儿子和我呆的时间太短暂了！我这个当妈妈的，真是不称职啊！
　　 儿子上小学时，我在乡下工作；儿子上初中时，我去西安进修学习两年。儿子上高中时，因为中考成绩优异，被录到了西安的一所学校。儿子的大学，也是在西安上的。他给自己报了两个专业，学业任务和高中一样紧张。从十四岁，到十七岁，再到二十一岁大学毕业，我和他一年相处的时间不超过十几天。而他在过早独立的生活中也养成了独立的性格。
　　 记得儿子上高三那年，一个初夏的晚上，他突然打电话：“妈，你能不能来西安看看我？”
　　 我说：“妈妈今年带高三，也很忙啊！你啥都好着吗？”
　　 他说：“我啥都好。妈你不要担心。”
　　 第二天傍晚时分，他又打来电话：“妈，你能来西安看看我吗？”我意识到孩子有点不对劲，便在第二天早晨请假去西安看他。那时侯没有高速公路，大巴车在绵延的山岭中颠簸一天，傍晚才赶到西安。我找到儿子的时候，他高烧三十九度，一个人在医院打点滴。看见我，他一下子虚弱地倒在我的怀里，呕吐的秽物刚被我的双手掬住。这是他唯一一次在妈妈面前展示他的脆弱。但我也只是陪了他两天，等他烧一退，就回来上班了。懂事的孩子很坚强，懂事的孩子很放心，懂事的孩子真可怜啊！
　　 总觉得来日方长，工作闲下来我就能照顾他了。哪知道生活充满了许多变数，当我终于稳定下来，有机会补偿我的爱心的时候，儿子已经长大了。工作之后的儿子，有他自己的交际圈，他不需要我去唠叨、打扰他。有人说：世间的爱都是以相聚为目的，只有母爱是以分离为目的。母爱是一场得体的退出，在渐行渐远的分离中才能养出优秀的孩子。话虽如此说，但是错失了陪儿子成长的风景，终究是一个母亲终生的遗憾。疫情期间，我不用忙碌，不怕耽误工作，不出行，不扎堆，不给国家添乱，还可以悠闲地陪伴儿子。“失之东隅，得之桑榆”，趁这个时机弥补缺失了的母爱，我竟有小小的幸福感。
　　 长大了的儿子很懂事，他无比宽容地安慰我：“按你的喜好做，我啥都能吃。”但女人做了妈妈，都会变成有心人。几日过去，我就琢磨出了儿子的饭食偏好。他在南方呆久了，爱吃米饭，喜欢清淡的味道，我就清炒鲜蔬，如西葫芦、鸡腿菇、莲藕……有时候加入瘦肉，但坚决不放花椒、辣椒这些重口味佐料。作为一个陕西人，他不爱吃面条，但是喜欢吃饺子。于是，我接连几天包饺子，除了当天吃之外，多余的放在冰箱里冻起来。受包饺子的启发，我又发面蒸包子，把包子擀薄在平底锅里烙成饼子，用芹菜、红萝卜和面粉做成彩色饼子……我离开时，各类面食塞满了他的冰箱，这些东西，用微波炉热一下就可以吃，估计够他吃一个月了。
　　
　　 三
　　 一天，我突发奇想，想学网上视频做蛋糕。我将鸡蛋打到发泡，和入面粉、糖搅匀，倒入电饭锅，按下煮饭键加热40分钟。出锅的圆饼有蛋糕的味道，但硬硬薄薄的不蓬松。我吃了一口，为自己开脱：“没有低筋粉啊。除了不蓬松外，这蛋糕也算做成功了！”儿子幽幽地来了句：“呵呵，这就像你的学生考完试说，除了错题，其余都做对了，还算考得不错！”
　　 我仔细一琢磨，哈哈大笑。因为彼此太了解，说话总能抓住对方的软肋：“你怼起你妈来，可真给力啊！”
　　 不几天，我就忘记了做蛋糕失败的教训，对儿子说：“妈学网红做个凉皮给你吃。”儿子说：“做凉皮可不像做蛋糕，做不好就不成形了，吃不成咋办？你还是不要祸害面粉了吧！”于是，我的厨艺创新之路到此结束。
　　 我做饭时，喜欢把案板搬出来放到客厅里的书桌上，在上面揉面、擀饼子、包饺子，儿子则坐在书桌的另一边静静地看书。我们不打扰彼此，但内心的踏实来自彼此的陪伴。恍惚间，时光就倒流到了多年前老家县城里的小独院。
　　 那时候，小小的少年还是一脸稚气。下班回家，儿子写作业，我就在他旁边做家务活，静静地陪伴他。春日的下午，微风和煦，儿子把书桌搬到院中的杏树底下看书做题。杏花热烈地开放着，密密的花朵仿佛天际飘来的一片云霞，笼罩在头顶，给我们遮了一顶华丽的伞盖。一瓣、两瓣、三瓣……碎绸般的粉色花瓣偷偷地从枝间滑落，才会划破光阴的宁静。这样的日子多么安谧悠闲啊！可惜，一眨眼我们就走进了光阴深处，在疫情的阴霾里，我们竟有机会对时光做一次回望。
　　 “有时候爸爸也陪我写作业，在另一半桌子上写毛笔字。”有一天，儿子突然说。
　　 作为单亲妈妈，我一直歉疚没有给儿子一个完整的家。那个给我的半生带来无限伤痛的人，已经突然离世。对我来说，曾经的恩恩怨怨早已随风飘散。但是，对儿子，却是永远难以抚平的心的伤痛。我们平时说话，总是小心翼翼地回避这个话题。今天，儿子主动提起，也许他已经释怀了吧！毕竟，时间是治疗一切伤痛的良药。愿往后时光，我们大步向前，走出疫情的阴霾，也走出生命的阴霾。人生的一切不如意，在时光的长河里，流着流着，终会烟消云散，然后，迎来霞光满天。
　　 做饭之余，有大把闲暇时光。贴心的儿子，给我下载电影，也会兴致勃勃地陪我观看。我们看科幻影片《星际穿越》《火星救援》《地心引力》，儿子给我解释黑洞、宇宙大爆炸理论；从穿越电视剧谈到时间膨胀理论。看伊朗电影《一次别离》，儿子谈美国的制裁给伊朗经济带来的灾难。看韩国电影《寄生虫》我们讨论韩国贫富悬殊的社会现状，挖掘电影偏喜剧的对话风格后令人心痛的悲剧。看瑞典电影《一个叫欧文的男人想去死》、美国电影《海边的曼彻斯特》，在观看小人物的悲喜人生故事时，对社会，对人生，对生命有了更透彻的理解。
　　 平日，繁忙的工作，短暂的相聚，似乎人生总在匆匆旅途中，我们像大多数母子一样，很少有入心的交流。在交谈中，我发现，儿子思想成熟，儒雅睿智。多年前，我给他的人生提建议，做指导；现在，轮到他做我的人生导师了。这个发现，让我有点失落，又有点欣慰。
　　 晚上，睡觉还早，儿子给我在电脑上下载健身视频，给我在客厅腾出空地，让我锻炼身体。知母莫若子，儿子还是了解中年老母爱美的心理的。在蹦蹦跳跳中，我挥汗如雨，在家闲居一个多月，身上没有长出肥肉来。
　　 终于，等来了飞机通航的消息，学校也通知返校了。3月2日早晨，儿子送我到萧山机场。从儿子上学离家至今，十几年间，我们母子一直聚少离多，可谓“曾为流离惯别家，等闲挥袂客天涯。”这次因为疫情，我们才有了长时间的相处。乍临分别，我心里顿觉空落落的，儿子也有点郁郁寡欢。
　　 临别前，隔着一道安检门，我对儿子说：“回去吧！儿行千里母担忧，母行千里儿不愁，你妈精力充沛，还不是垂垂老矣的模样，不用担心哦！“于是，我们挥手作别。
　　 （完稿于2020年6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