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动一时的A市博物馆名画盗窃案告破了。警方短时间内干净利落地破案，赢得社会各方的一片赞扬，但美中不足的是，犯罪嫌疑人虽然被抓获，失窃的名画却没有被追回。
　　 犯罪嫌疑人是一名无任何犯罪前科的某中学美术教师，被捕后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但在名画去向的问题上却极不配合。因为此人之前被鉴定为精神分裂症患者，为了尽快找到突破口，警方向A市一所著名的精神科综合医院提出请求，希望院方派人协助警方对犯罪嫌疑人进行一次精神评估。
　　 清早一上班，实习医生陈姳刚刚踏进办公室，还没来得及换上工作装就被叫去主任办公室。主任交给她一项任务，对博物馆盗窃案的嫌犯做一次精神评估。在做交代时，主任特别提醒，获取信息要有针对性，以便从侧面协助警方追查名画的下落。
　　 陈姳抱着一沓资料从主任办公室出来，刚好迎面碰上小张医生。小张医生半开玩笑地问：“一大早就去汇报工作？”陈姳告诉他是被主任叫去的，要去对一个名叫石成的犯罪嫌疑人做精神评估。小张医生问：“石成？哪个石成？不会是在咱们医院治疗过的那个石成吧？”陈姳把手里额资料递给小张医生，问：“是他吗？”小张医生接过资料，看了一眼说：“没错，就是他，之前不是做过鉴定了吗？怎么还要做？”陈姳问：“你认识他？”小张医生说：“岂止认识，都快成朋友了，你说他是这次博物馆名画盗窃案的嫌犯？警察没搞错吧！”
　　 原来，两年前，这个名叫石成的人曾在陈姳现在实习的这家医院院治疗过大约半年时间，小张医生是他的主治医师，两人的关系相处得还不错。后来石成被诊断出患了肝癌，因此被转去了肿瘤专科医院。
　　 陈姳问：“既然已经有结论了，为什么还要从新再做一遍，他到底有没有病？”
　　 小张医生诡异地笑了笑，说：“你自己去鉴定一下不就清楚了，不过看在同门师妹的份上给你提个醒，记住一条，按着判例做结论永远都不会出格。”
　　 某看守所内，陈姳见到石成。两人面对面坐下，陈姳仔细观察着面前的嫌犯，个子不高，皮肤苍白，瘦瘦的，头发花白，带着一副眼镜，看本人这副苍老的样子，感觉比资料里记录的实际年龄大出很多。
　　 陈姳简单做了自我介绍，然后迅速转入正题，按照精神评估的标准程式提出了若干问题。石成一一作答。陈姳一边听，一边记录下对方在回答问题时的各种反应。
　　 测试进行了一个多小时，石成很配合，整个测试过程进行得十分顺利。
　　 临别时，石成忽然对陈姳说她很像自己的女儿，如果有可能，很想再和她聊聊。陈姳答非所问地说：“谢谢您的合作。”心里却在想：哪跟哪！这鬼地方我可不想再来一次。
　　 回到医院时已临近中午，陈姳顾不上吃午饭，急忙忙打开电脑，开始整理起刚刚收集来的资料。
　　 小张医生端着两个饭盒走过来，对陈姳说：“工作再忙也不能耽误吃饭，身体垮了还怎么为广大患者服务！”
　　 陈姳接过饭盒，说了声：“谢谢师兄！”
　　 “同门兄妹，不用那么客气。”小张医生说着凑到电脑前，“评估结果怎么样？”
　　 “电脑模型得出的结论和我判定的一样，那个石成的精神状况基本属于正常范围，为什么和之前的结果不一样呢？是不是我遗漏了什么？你再帮我看看。”
　　 小张医生坐下来，仔细看了一遍电脑上的资料。
　　 “从专业角度讲，你的判断没问题，不过嘛，之前的判例也不能不考虑。”
　　 “你什么意思？难道还有第三种结论吗？这报告怎么写？”
　　 “就写暂无定论。”
　　 “能行吗？”
　　 “听我的没错，行啦，别琢磨了，你也不想想，如果院里面真的很重视这份报告，能派一个实习医生去做鉴定吗？得，别多想，先吃饭。”
　　 听小张医生这么一说，陈姳只好按照他的意思把自己的意见写进报告里，心里想：既然师兄说没问题，肯定是没问题，毕竟他经验多。
　　 吃过午饭，陈姳把资料整理好，然后去见科主任。
　　 主任看过资料后说不够完整，需要做进一步补充和整理。虽然主任说话的语气和以往一样和缓，但陈姳心里很清楚，主任对她的这份报告非常不满意。
　　 晚上回到家里，陈姳把资料反复看了几遍，越发觉得自己的结论是对的，为什么和之前的评估不一样呢？要知道之前参与评估的人员里面有几位可是专家级的，应该不会有错。
　　 陈姳想了一个晚上，最终认定问题是出在石成身上，以她的观察，石成的智商并不低，从他回答问题的流畅程度看，似乎对精神评估的程序相当熟悉，会不会他给出的回答完全是虚假回馈？记得上学时，老师曾经分析过几个患解离症同时又具有高智商罪犯的案例，或许，换一个角度思考，石成讲的东西越是逻辑清晰，反倒越值得怀疑。
　　 陈姳决定再去一次看守所，这一次不采用规定程式，和他随便聊，看看用这种方法能否找出些不一样的东西？
　　 陈姳到达看守所时，石成刚刚结束和代理律师的谈话，看守于是让石成继续留在会见室里面接受陈姳的提问。
　　 因为是第二次见面，石成显得很高兴，谈话时明显不像第一次那样充满戒备。
　　 两人的话题很自然地聊到绘画上面。陈姳在来之前拼命恶补了一下美术方面的知识，虽没达到什么样的水平，但一副对美术充满热爱的小白状态已经有了。或许是陈姳幼稚的样子勾起了石成的教导欲，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来。
　　 “你如何评价《站着喝酒的孔乙己》这副作品？”陈姳在石成讲得正起劲时冷不防提问。这副作品是出自某大师之手，是这次博物馆盗案中最具价值的一副画，她突然提问是要看看石成的反应。
　　 石成先是一怔，接着笑起来。
　　 “你笑什么？”陈姳问。
　　 “你不如干脆直接问那个盗窃案是怎么回事？”
　　 “你偷画的动机是什么？为了钱？还是因为之前与大师间的官司败诉而报复？”
　　 “这问题似乎应该是警察该问的问题，不过告诉你也无妨，两者都不是。”
　　 “既然如你所说，为什么还要去偷窃？”
　　 “你读过鲁迅先生的《孔乙己》吗？”
　　 “请不要转移话题。”
　　 “这个很重要，是整件事情的关键，你读过吗？”
　　 “当然读过。”
　　 “为什么孔乙己说，窃书不能算偷？”
　　 “因为他太迂腐，窃和偷原本就是一回事。”
　　 “看来很多人都这么认为，这未免太表面化了，我告诉你，窃和偷本质上是不同的，窃是通过纯技术手段把别人的东西据为己有；而偷则是利用手中掌握的资源来达到目的，比如：色相，权力等等，偷比窃不知要猥琐多少倍，所以两者完全不一样。回到我这个案子，我充其量算半窃，只不过把不属于那个人的东西放到了它应该放着的地方。”
　　 “你认为哪里才算是它该放着的地方？”
　　 石成不说话了，两只眼直愣愣地盯着陈姳，仿佛若有所思。
　　 陈姳被盯得像是粘了一身的芒刺，一时间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继续，只能直接搬出警方的说法，告诉石成，如果他供出所盗物品的下落，检方可以考虑从轻量刑。”
　　 石成依旧一句话不说，两只眼里的目光变得更加犀利。陈姳下意识地撇了一眼门口，想确认一下看守是不是还在，糟糕！那个看守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她一下子慌了，心里很清楚，一名精神科医生最怕在她的病人面前失去威慑力，出现这种情况是相当危险的。
　　 屋子里出奇的静，陈姳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她强装出一副镇定的样子，可握着笔的手还是禁不住抖个不停。
　　 “我把它毁了。”石成忽然打破沉默。
　　 陈姳被吓了一跳，但马上又镇定下来，问：“什么？”
　　 “我把它毁了，记住里面的关键词，我把大师的作品毁了。”石成说这番话时，脸上挂着一丝很奇怪的微笑。之后，他的的目光忽然变得柔软起来。
　　 陈姳清了清喉咙，继续问：“为什么这么做？”
　　 “不为什么，觉着太恶心！除了这个还有别的原因吗？应该没有。”
　　 “作为一个从事艺术教育工作的人，你对那些作品的艺术价值应该比我更了解，毁掉一部大作多可惜！造成这么大的损失，你有罪恶感吗？”
　　 “损失！是吗？损失什么了？你怎么评价那些作品的价值？”
　　 “我对艺术品没研究，说不出什么专业性的评判，但仅从那幅画在市场上的拍卖价格看，总可以说明它的价值吧。”
　　 “哈——这就是大师作品的价值，几位数来着？我呸！所以我把它毁了。”
　　 接下来的谈话又持续了大约半小时，陈姳匆匆结束了谈话，因为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被石成一步步引进他的圈套里。
　　 陈姳收拾好东西，还是以“谢谢您的合作”这句话作为结束语。石成伸出手道别，这一次陈姳没拒绝。石成握着陈姳的手，忽然凑近了小声说：“告诉你一个秘密，真正的《站着喝酒的孔乙己》其实是一部行为艺术作品，这秘密只告诉你一个人，保密！”说完，石成挂着一脸诡异的微笑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双手举起，向陈姳摆出一个请的姿势。陈姳顿时感到后背一阵发紧，赶忙收拾好东西，快速离开会见室。
　　 从会见室出来，陈姳看到看守正在走廊里和一个西装笔挺的高个年轻男人聊天，那个男人正是石成的代理律师。
　　 陈姳心里恨恨地骂道：这看守太不负责任了！走过去，气呼呼地对看守说：“谈完了。”然后快步向外面走去。
　　 石成的代理律师跟过来，一面做自我介绍，一面将名片递给陈姳，名片上写着：罗烈法学博士，高级律师，某律师事务所所长。
　　 若在平时，陈姳最讨厌被别人搭讪，可这一次她没拒绝，对方是石成的代理律师，彼此工作上算是有一定的关联，不能拒绝人家；除此外，还有更重要的一个原因——对方超级帅。
　　 罗烈提出顺路开车送陈姳回单位，陈姳想都没想就同意了。
　　 路上，罗烈讲了一些石成盗窃案的情况，他讲得很坦诚，表明这一次对石成再次进行精神评估是他们辩护方提出来的，因为他们认为上一次的评估有很多地方欠缺说服力，希望这一次的评估能秉持一个公正专业的立场，因为在这个案子里，评估的结果会大大影响判决的走向。他一再强调目前所作的一切只是为了石成能得到一个公正的判决，石成已到了癌症晚期，不想他在生命完结的时候还对这个世界抱有怨恨，为石成辩护，一方面是因为一个法律工作者的责任，另一方面也是出于普通人对于弱势的悲悯之心。
　　 陈姳觉得对方很真诚，同时自己对石成也有一份同情之心，于是把自己的一些看法也说出来，但表示只是个人看法，不代表院方的结论，对方表示理解。
　　 汽车开到陈姳的医院，罗烈向陈姳要联系方式，说为了日后有了新的信息及时相互沟通。陈姳把联系方式给了罗烈，其实即便对方不要，她也会想个什么办法让他知道。
　　 第二份评估报告交上去，这一次主任没说什么。陈姳心里十分得意，无声就是默许，这次肯定过关了，有了这份优秀的答卷，毕业后留在这所医院应该是没问题了。
　　 三天过后，陈姳又被叫去主任办公室。她心里美滋滋的，第二份报告理据充分，逻辑清晰，论证严谨，主任一定非常满意，一个初出茅庐的实习生，能交出这么高水平的答卷，受表扬是一定的，或许是还要谈谈她留院的事宜。陈姳有这份信心，不光是凭着自我感觉良好，交报告之前，她把报告拿回学校让自己的导师检查过了，导师给的评语是九十分。
　　 刚进主任办公室，陈姳就觉出气氛不对，主任铁青着脸坐在那里。见她进来，主任指着桌上的一叠纸问：“这是怎么回事？”陈姳心想：这位主任怎么回事？报告到了这水平还要怎样？对一个实习生不能要求太苛刻吧！有了导师评语的支撑，她大着胆子问：“这份报告还有什么地方不妥吗？”“我说的是这个。”主任说着，把一份报纸扔过来。陈姳捡起报纸，上面刊登着一篇石成律师接受记者采访的文章。
　　 “这人怎么这样！没一点职业操守。”陈姳嘴里嘟囔了一句。
　　 “你有吗？谁让你私下里和调查对象的律师接触？这是严重违规！你知道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会这样，他只说交换一下信息，以为是正常工作，谁知道……我是冤枉的！”
　　 “那么你知道什么？你是三岁小孩子吗？常识，常识懂不懂？有谁见过自己的医生否定自家医院的结论？你还冤枉？你让咱们医院的权威性受到质疑，让专家们名誉扫地，后果有多严重你知道吗？你担当得起吗？”
　　 几顶大帽子砸下来，陈姳顿时被吓得眼泪劈里啪啦落下来，实在太冤枉了！自己哪做错了？还连累到整个医院，这么大的罪过谁扛得起？
　　 主任看到陈姳委屈成这样，也不好再说什么，挥挥手说：“好了，好了！去把小张叫来。”
　　 陈姳回到办公室，趴在办公桌上好一通大哭，从小到大，父母、老师，没人这么严厉训斥过自己，他一个小主任，凭什么？
　　 同事们和一起来实习的同学们闻讯赶来，好一番劝解才让陈姳止住了哭声。
　　 下班以后，小张医生拉着陈姳去吃烤串，说是要帮助她平复一下心情。
　　 望着眼前一大堆烤串，陈姳一点胃口也没有，想起白天的事，忍不住又要掉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