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六岁，到了要上学的年龄，家里为了这事，可忙坏了。
　　 首先是学费，母亲为了这事，专门跑到学校问。有老师告诉她，小孩上学，要先上幼儿班，学点儿歌，认识字母，会算1＋1=2，就可以升上一年级。幼儿班的学费是5块。
　　 这5块钱，可为难死我妈了。家里有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这三张嘴，睁开眼睛来就要吃要喝，柴米油盐酱醋茶，种子农药化肥钱，一样都不能少。我妈就指望着鸡婆能多生几个蛋，多卖一点钱，凑着给我去上学。关键时刻，鸡婆也不争气，平常一天一个蛋，那几天，三天不下一个蛋，这可急坏了母亲。
　　 她涎着脸去找一个本家亲戚借，他家是做包工头的，在我家那一带住最大的房子，吃最好的食物，昂最高的头颅。
　　 母亲去的时候，他们正在吃午饭，一家人围在桌子上，没人抬头，无人叫坐，女主人说了句：“老美，没得。”臊得母亲扭头就走，走着走着眼泪就往下流，流着流着，就嚎啕大哭，她找个僻静的地方，哭了个天昏地暗，擦干眼泪后，回家就抱着那个不生蛋的母亲鸡走到镇上，插标卖鸡。
　　 镇政府一个女干部看见那鸡，健壮肥美，寻思着儿媳刚生孩子要补上一补，价也不还，抱着鸡就走。
　　 七转八折，终是将学费凑齐了。
　　 拿什么东西去上学呢？这个奶奶有办法。在那年的上半年，我的小叔叔辍学了。
　　 半年前，中学的老师通过同学搭信，说是让家长去学校一趟。奶奶一听，腿肚子就发软，她一生只字不识，自己的名字也不能写，半辈子未见过读书人，一时间，学校的先生们召见她，魂先吓掉一半。
　　 爷爷在大渡河做木工活，天天不着家。这个面见老师的任务就落在奶奶身上。
　　 那天早上，奶奶沐浴更衣，换上平时去做客时才会穿的的确良外衣，又换了双干净的布鞋，才带着我，一步一步往中学走。
　　 我们家离中学有十几里，奶奶带着我，走不快，一大一小两个人，水都喝不上一口，在太阳下赶了个多小时的路。
　　 一个老师带着我们去找教导主任。奶奶牵着我的手，微微颤抖，手心的汗把我的手都打湿了。
　　 我探头探脑地进了一间办公室，抬着眼睛到处望。有人问我：“小孩，你找谁？”
　　 我瞪着眼睛望着她，不说话。奶奶忙一把拉住我，将我放在她的两膝之间，不让我乱跑。
　　 教导主任是个男的，看我们满头满脸都是汗，还不停地往地上滴，他叫老师给了我们两杯水。当时，我渴得喉咙冒烟，端起杯子，“咕咚咕咚”一下就喝完了，我双手端着杯子问老师：“我还要。”
　　 老师们看着我哈哈大笑，又给了杯凉水。这回我喝得慢了一些。
　　 教导主任给奶奶说，小叔叔经常不来上课，来了，也是在教室里睡觉，要不就是找同学说话，还欺负女同学，给人家的头发上放苍耳，气得女同学哇哇大哭。更不可原谅的是，给女同学写情书。
　　 六岁的我，不知道什么是情书，但记得教导主任拿着张纸，读着什么给奶奶听。
　　 奶奶脸上退去红色，面色苍白，嘴唇哆嗦着，又讲不出什么来。
　　 我被奶奶夹在两腿之间，什么也干不了，但知道肯定是小叔叔干了坏事，也不敢乱动。
　　 教导主任念的东西是什么，我当时不知道。当我读三年级时，有一回，在奶奶的抽屉里看到一张纸。那时候，我刚认识几个字，看到纸上写着：
　　 我喜欢你好久了，放学后我们一起回家吧。
　　 那时候，我对一切有文字的东西好奇，拿着看了好久，终于回味过来，那就是小叔叔的情书。
　　 小叔叔的爱意是没有表达成功，女孩子的家长告到学校，学校作出了开除小叔叔的决定。
　　 奶奶颤抖着身子，只是不停地求主任高抬贵手，差点跪下。
　　 主任说这是学校的决定，不能改了，今天叫家长过来，也就是签个字，将孩子领回家。
　　 奶奶没有孩子可领，教室里找不到小叔叔的影子，奶奶只得把他的书包，还有几本书，一枝坏了的钢笔领回家。
　　 小叔叔辍学了，他的书包就被奶奶洗干净后给了我。那是一个军用黄书包，上面有五个红色大字——为人民服务。一看就用过很久了，洗得黄中泛白。
　　 我有了自己的新书包，还没去上学，就背着到处走，上东家窜西家，他们都说我像个要上学的样子了。
　　 可妈妈并不高兴，她认为这个书包的前主人是个调皮捣蛋鬼，我再去用，征兆不好，但她没有钱帮我买个新书包，只能将就着。
　　
　　 二
　　 我是终于可以上学了。妈妈带着我，穿过一条长满狗尾巴草的小路，就到了学校。
　　 妈妈把我交给老师，就自己回家了。
　　 我遇到了一个很大的难题，我从小生活的半径就是离家一里路远，那里的叔叔伯伯，小猫小狗，小花小草，我都熟，但现在，妈妈把我放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就走了。我对老师陌生，对同学陌生，对桌椅板凳陌生，对窗外的花蝴蝶陌生。
　　 在这个环境里，我只做一件事，就是哭。我上课哭，下课哭。老师批评我时，我哭。老师不批评我时，我也哭。我坐着哭，趴着哭，我走着去上厕所也哭。
　　 老师被我烦得不要不要的。年轻的女老师，站在讲台上，看着泪眼婆娑的我，问我为什么要哭，回答她的是我爆发出的新一轮哭泣。她站在讲台，望着我，摇着头，叹着气，无可奈何。
　　 这个样子，书是读不下了，不单我读不了，其他同学也读不了。我哭，他们笑，课堂乱糟糟。
　　 老师叫妈妈把我带回家，走出校门时，我就神清气爽，也哭不出来了，我牵着妈妈的手回家了。我的叔叔伯伯们，我的小猫小狗，小花小草们，我回来了。
　　 妈妈为了我能去上学，伤透了脑筋，她在经济稍宽裕时，就把我那个“为人民服务”的书包扔了，换成一个小花猫上学图案的小书包。她送我去学校，陪我去上课，但她不能时时陪着我，家里、土里、田里，满山满谷的活都在等着她。等她一走，我又放声大哭。这学，终究是上不成。
　　 第二年，我的小姑姑突然被调到那所学校担任幼儿班的老师。我妈听到消息，连连说，我崽有救了。
　　 第二年，我背着那只小花猫去上学了，我啥也不怕了。妈妈给我说：“有人欺负你，你就告诉姑姑。”
　　 哪有人欺负我啊，大家疯了一般玩，拍小皮球，捉迷藏，不亦乐乎。
　　 我的上学恐惧症不药而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