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宾客早已散去，只留下高脚的浮雕供案上两根龙凤喜烛还在热闹地嚯嚯地燃烧着。张生站在窗前，他穿着崭新的藏青色的粗布长衫，腰间系着红绸带，背着手，昂着头，定定地看着窗外。
　　 窗外正徘徊着银样的月光，一切都显得那么的静谧，平和。突然无端的起了一阵风，打乱了月光悠闲的步伐，风伸着长长的手，疯狂地扯着树的枝桠乱摇一通，像是恨透了这个世界，枝桠鬼似的影子贴到窗上来，张牙舞爪地，像要抓住窗框爬进来。张生吃了一惊，不由得向后退了退，身后的喜烛火苗忽左忽右呼呼地窜着，把整个屋里的影像颠来甩去的，有种鬼魅横生的感觉。张生的心紧了紧，年轻的脸因过于的瘦弱显得窄窄的，若带苍白。本来他已拿定了主意，但被这一阵风摇乱了心，一时间他又有点混乱了。
　　 能去哪里呢？外面是不太平的，尸横遍野的鬼的世界，即使去了，也未必找得到那姑娘，更何况他也无法抛开他的父母。张生回头看了看左侧屋的门，父母已经安睡，他们张罗了一天，早已疲惫不堪。又转过身，看着右边侧屋，那是他的新房，门半掩着，微微透着光，里面没有任何的声响，以至于他怀疑那个叫凤姑的新娘是否还端坐在里面。
　　 凤姑长什么样，张生还未见过，他在娘胎里的时候就已与她指腹为婚了。这是铁马金戈的年代，什么都是匆匆忙忙地，生死只是瞬间的事，毫无定数。家乡战火纷飞，他的父母逃难的时候遇到凤姑的父母，女人都是挺着大肚子，一见之下觉得特别有缘，就相互报了姓氏留了地址并许诺：如果活过这次的战乱，生下的孩子同性结金兰之交，异性结百年之好。大家刚立字起誓完毕，便又涌来一阵的官兵，横冲直闯地。那是些杀红了眼，神经错乱的魔鬼，双方不得不各自逃难去了。一晃便到了婚嫁的年龄，双方父母皆记得当年的诺言，多年来都竭力寻找着对方，虽然流离失所，但总有回归故里的时候。
　　 老天还是不负有心人的。
　　
　　 二
　　 “姑娘！”张生低低地叫唤着，胸口隐隐生痛。两年前他策马经过一个不知名的村庄，迷路了。那里溪水潺潺，柳树依依，兰芷迤逦，歌声袅袅，真是少有的太平。一群大婶和三四个二八姑娘正在溪边捣衣，他下了马上前请教，其间一个姑娘不经意抬头看了他一眼，正好遇上他的眼光，四目相触，姑娘羞涩着匆匆避开了眼光，低着头却又斜睇着，媚态百生。张生不由得呆了，未知情为何物，心底却开起了花，妍妍的，漫漫的，开在心头，网住了他的人，网住了他的魂。
　　 彬彬有礼地问完路，就没理由留下，张生故意牵着马，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地走着，他看见姑娘也站起了身来，远望着他，手里的衣服滚落到溪里，她却不管，任由它漂走，大婶姑娘们惊呼着替她打捞，她也不顾，只痴痴地望着要远去的他。张生震动着，心像火一样的滚烫，他很有回头带她走的冲动，可他还有公事在身，他只是一名小小的差役，没有带走她的能耐。他想，如果她真的有意，她知道他一定会来这里找她，他也会在这里找到她。突然他双腿夹紧了马，手鞭一甩，马一声嘶叫，狂奔起来。
　　 此间大约经历两个月的时间，张生办完手中的公务，便马不停蹄赶往那相思之地，只可惜，他回头时，那村庄已是一片狼藉，柳树兰芷飞灰湮灭。他在那一带疯狂的寻找着姑娘的倩影，那里除了鸡飞狗跳，废墟里的森森白骨，均不见一活人的身影。
　　 “姑娘，姑娘！”张生不知其名，只能常常这样叫唤着，两年了，因思念，让他衣带渐宽，日渐消瘦。而且他总觉得姑娘就在他的身边，影影绰绰的魅影，一颦一笑宛如在前！
　　 如今，他却要娶一个陌生的女子，他曾经想过要离开，但双亲······他不能不管他们，不孝为大，如果只顾儿女私情，那他枉为男儿。可姑娘，他又不能忘了她，张生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他是逃不掉的，他的青布鞋只好带着他的人无声地走向新房。
　　
　　 三
　　 屋外起风了，凤姑披着红盖头瑟瑟地坐在床沿，听着呜呜的凄厉的风的哭声，外面的世界是疯狂的，没有太平的日子。
　　 凤姑摇摇晃晃坐了几天的花车才来到这里。刚出门的时候，唢呐滴滴哒哒的，倒是挺喜庆的，只不过出了村庄，唢呐便不吹了，马夫开始不停地抽打着马，却不敢大声的吆喝着马儿，凤姑坐在花车里，听着马哒哒地跑，咻咻地喘着气，车轮咕噜噜地转，风呼呼地叫，她感到凉飕飕，心随着颠簸七上八下地，耳朵变得异常的灵敏，外面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她几乎都要跳了起来。凤姑一路上就这样担心着官兵劫匪，始终没有好好地睡上一阵，虽然她知道她未来要依靠的男人就骑着马嘚嘚地走在她的花轿边。其实如果真遇上的话，她担心不担心，结局都一样，不是死于乱刀之下，就是被劫了去蹂躏一翻。不过凤姑早有准备，她怀里揣着一把刀，当遇上官兵劫匪时，她就一刀结束自己，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凤姑不明白这样混乱的世道，日子有今日没明天的，为什么还要结婚。她被父母藏着掖着，好容易地活了十八年，父母那么爱她，那么辛苦地养大了她，却又抛开了她，把她交给一个陌生的男人，从一个家到另一个家。
　　 此时的她披着红盖头坐在这里，既累又冷又害怕。到了婆家，从拜堂，喜宴到现在，吵吵杂杂的，喜娘一声一声的高喊着，周边的人一阵一阵的应和着，可热闹是他人的，凤姑只觉得天昏地暗，身子骨都要散架了。现在终于安静了，而她还不能躺下歇着，她必须端坐在床沿，等着新郎来揭红盖头。可新郎却迟迟不进来。看来他是十分不愿意娶自己的，可自己又何尝愿意，只可惜父母重诺，并没有自己做主的份。
　　
　　 四
　　 凤姑低着头，心捏得紧紧地，双手绞着红衣角，背部一阵一阵渗着汗。还好时值三月，否则连脸上的妆都要花了，其实她也并没涂抹些什么，她家倒不贫寒，只可惜战乱断了一切的物源，能有吃的算不错了，更不要说胭脂香粉，白花花的金银埋在地底，毫无用处······
　　 突然凤姑听见悉悉索索的衣袖声由远而近。他来了，站在她的面前。凤姑一阵紧张，背脊的肉僵硬着，她挺了挺背，赶紧收回了心思，等待着，戒备着。他人品如何，自己都不可知。一切皆听天由命，只要不是狼子野心之人，日子也未必不可过，如若是不堪之人，她还是要一刀结束自己。
　　 张生来到凤姑的面前，迟疑着，他伸出了双手，在红盖头边停了停，有那么一刻，他还想转身走掉，但无论如何他是跑不掉的。终于他勇敢地揭开了红盖头。
　　 凤姑涩涩的，低着头，云髻高堆，美鬓秀目，鼻梁挺顺，两半朱唇，娇艳欲滴。张生一惊，如此美艳，让他的心差点跳出了喉咙。借着忽明忽暗的烛光，他再仔细一看，眼前的新娘眉眼间极似自己日思夜想的那位姑娘，“难道……”张生不禁的向后退了几步，“但哪有这样凑巧的事，明明是自己想那姑娘着了魔！”
　　 见张生靠近的身子，倏地又向后退去，凤姑不禁也抬眼看他，她看到一个清俊的男子，一双充满疑惑眼呆望着她。凤姑知道自己生很美，她家的大水缸告诉她，她有一张沉鱼的脸。在逃难的那些年头里，她的美也给她帶来不少的麻烦，虽然她已经女扮男装，但还是被人一眼识破：男人怎么会生得那么白皙清秀！那些挨饿逃难的人在流离失所，无心审美的情况下，还是不由得多看她几眼，于是她父亲涂了她一脸的泥巴，让她丑丑脏脏地，但走起路來，风流袅娜的体态还是让那些有气无力的逃难者的眼晴为之一亮。
　　 张生呆呆地看着凤姑，见她的凤眼瞟了他一眼，两朵红晕便迅速爬上她的脸颊，整个儿娇俏的样子让他心生涟漪。他想起那洗衣的姑娘拿眼睨他，也是这样的一双眼。
　　 难道她便是那个姑娘？
　　 ”娘子，两年前，是否在一个兰草飘香的溪边与一群大娘在一起浣洗衣裳，然后遇见一个问路的差役！”张生的身子向前欠了欠身，作了个揖，轻声问道。他想，如果凤姑，便是那姑娘，她一定记得那次相遇。
　　 ”相公这话问得不明，小女子衣裳倒没少洗，只不过现在这世道，哪里还有兰草飘香的地方？“凤姑见张生作揖，也起身还了个礼。张生见凤姑如此回答，便已明白不是那姑娘。
　　 ”娘子，实不相瞒，两年前，我路过一个境如桃源的村庄，相遇了一女子，虽无一言半句的寒暄，但在心底竟留了情，从此恋恋不忘，今见娘子，眉眼与那姑娘极像，心想或者是你！”
　　 ”相公定是路过了仙境遇见了仙女吧，这世间处处皆是枯枝焦叶、断垣残壁的，哪来那么美的地方？“风姑低低回到，心想，他倒是个痴情的人，可惜了！
　　 ”如果真是仙女仙境也好，可惜两个月后，再路过时，那里已是如你所说的景象了，都不知那姑娘是生是死？“张生长叹一声，走到屋正中的一张八仙桌旁挨椅坐下，看着心长焰短的烛光，不禁眼角生涩。
　　 ”相公好痴情，这样念想一个不知生死的女子！“凤姑看着张生寂然凝思的样子，也款款靠近桌边，掺掺素手从云鬓上取下一枝发簪，一边轻轻地拨着烛芯，一边温言软语劝慰道，”不过只是一面之缘，何来情深意长，相公恐怕念的只是心中的那种思念的感觉吧！”
　　 这话传入张生的耳膜，让他为之一怔：”是这样么？“其实张生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这样的思念。也曾怀疑过自己的感情，只是一面之缘，竟会这样刻骨铭心，似乎有些不合情理。也许这世道太过于荒凉荒唐，人必须要有一个活着的感觉来刺激自己，那就是爱吧，在心中埋下一粒爱的种子，天天用思念来灌溉，它会成长为一种活着的力量！
　　
　　 五
　　 男耕女织，丰衣足食。张生幻想过这样的日子，与他相伴的是那姑娘，然而这样安静的日子，便如同幻求人间仙境一般难得。在这战乱的年代，官兵马蹄践踏之处，如同风卷残云，山山水水无不满目疮痍，江山易主如同家常便饭，躲在深山老林，一年半载不涉世，外面的世界已不知是张家还是李姓。凭靠当地衙门的头，是他家至亲的人，他得了个小小的差役的活，留在衙门内，不必赶赴杀场，如今还能苟延残喘的活着。可衙门里多是不分青红皂白的，他看在眼里，心中明镜似的，却没他说话的份，这让他感到这样活着，又如同行尸走肉，似乎可活可不活。可只要胸口有一丝的气息，还是要必须活着的，况且父母尚在，况且心中还有了那姑娘的身影，他更有了可活的愿望。
　　 如今他要成家了，如花美眷在旁，虽然不知明天的太阳是否照常升起，至少他比那些未成年便被迫赶赴杀场的年少们幸运多了，还有一个可以想念的姑娘占据心头，上天已经够优待他了，他不能一求再求了。
　　 张生回过头来，看着凤姑，她的一翻话，似乎有些道理，也许他并不是真的爱那姑娘，只是怀念相遇时刹那间的心动的感觉。他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眉眼舒展开来，他在说服自己，伸手去牵凤姑的手，轻声说道：”娘子，你说得对，只一面之缘的女子，哪来的情深意长呢，从今后，我会一心一意地待你的？“
　　 看着烛光跳跃在张生的脸上，忽明忽暗，凤姑心中冷笑：”一个人的心怎么可以转变的这么快！“不过她没说出口，她今后的日子，将要与这男子捆绑在一起，他可以爱许多的女子，而她，今生只能爱他一人，尽管现在心中没有一丝爱他的心意，但她必须爱他。
　　 凤姑拿起桌上的酒壶，斟了两杯酒，一杯递与张生，一杯握于手中，对着张生深情款款地轻启朱唇：“相公，喝了这杯酒，暖身好入睡！”
　　
　　 六
　　 吹灭喜烛，四周一片漆黑，窗外鬼风依旧。身边躺了个陌生的男人，凤姑一时无法入睡：“明天，明天会怎样，身边的这个男人又是怎样？”
　　 虽然适才他向她坦言心已有所属，那位姑娘竟与她十分相像，但她毕竟不是那姑娘，那又怎样呢，这样的世道，自唐朝李姓易主以来，天下便开始大乱，群雄并起，你抢我夺，血染山河，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战俘都有可能变成了粮草，明天也不知这江山会是谁的，而他们这些平民百姓明天等得太阳升起，也不见得可以等到落日时。
　　 想那么多做什么！凤姑她转了个身，背对着张生，心想张生还是幸福的，在这生死之间薄如蝉翼的年代，他心头还有个人，让他有了活下去的理由。如果明天他要去找那姑娘，她也不会拦着他，她不是大度，而是悲怜。这世道活着都不容易了，难得一个人心中还有爱情的存在！
　　 凤姑虽这么想，但还是滚下了两行的清泪，好生想念家中的父母呀！也可怜自己，好不容易活到现在，却嫁给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男人，现在就躺在她身边，而他，因为心有所属，所以规规矩矩的，并不碰她。
　　 张生见凤姑转身，背对着他，便伸出手臂揽住她的腰际。黑暗中，张生默然无语，手臂僵在凤姑柔软的腰上，他心里哪里那么快就放下那姑娘，当一种思念成为习惯时，它会如影随形，他只是见凤姑楚楚可怜的样子，有了爱怜爱护之心。
　　 ”姑娘！“张生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喉咙里又滚出这两字，当然是无声的。以后，他不再是一个人了，有了个要守护的人在身边，他多了几份的责任。如果思念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姑娘是他这两年有了活着的感觉，那么如今凤姑便是他以后努力活着的责任和担当，当然家里的老父母自不必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