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绵绵春雨打在老人两鬓斑白的头发上，顺着睫毛往下流，温热的水滴，一滴、一滴地溅落在脚下这片埋葬着女儿的青山上，风吹乱了她的银发，遮住了那忧郁的眼神。
　　 “妈，走吧。等会儿雨会越下越大的。”年过六旬的儿子杨大郎扶着颤颤巍巍的老母亲伫立在妹妹杨小翠、史娟儿的墓前。一年又一年，坟冢上的草长了一茬又一茬，蔫了一次又一次，母子俩每年清明节都会来这里扫墓、烧香、烧纸……今年的野花开得格外艳丽……
　　 “不，我死多活少了，都84岁了，来一次不容易……唉……都怪我！”老人拿出了手绢擦了擦眼睛。杨大郎把雨伞全罩住了母亲，可是斜风细雨仍不断地吹打在她的脸上，冰冰的，凉凉的，使她更加清醒。野花的清香和冰凉的雨水把她的思绪带到了三十多年前，那也是在一个开着鲜花、下着春雨的季节。
　　
　　 二
　　 “妹妹，你长得真漂亮！”杨大郎和妹妹杨小翠挑着担子走在田埂上，春风拂过，微雨飘飘，扬起了妹妹飘逸的长发。那一年他28岁，妹妹18岁。
　　 “不跟你说了，也不害臊！”妹妹低着头只顾往前窜着。
　　 “我说的是真话，本来咱俩中间还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可惜都夭折了。所以母亲最疼爱你。我也是，只是哥哥从小生了麻子病，长得太难看，至今娶不到媳妇。所以我想……”
　　 “想什么？胡说什么啊？！”小翠羞得满脸通红，丢下担子哧溜一下就跑了。
　　 “小翠，你回来，你误会了，哥不是那个意思……”一向木讷的哥哥更是窘得说不出话来。
　　 回到家，小翠从此总是躲着哥哥，就连吃饭也不在一张桌上吃了。粗心、脸大、黑粗的父亲并没有发觉什么不对劲，细心的母亲似乎看出了什么端倪。
　　 “你是不是欺负妹妹了？”母亲严厉地质问杨大郎。
　　 “没……没有……”大郎脸上如蟾蜍一样的小豆豆一跳一跳的，似乎掩盖不住内心的慌乱。
　　 “她不是你的亲妹妹，这个事我连你爸爸都没说。你可不要有什么歪心思啊！”母亲提高了音量。
　　 “妈，我发誓：我没有告诉她，更没有告诉别人。您放心！”杨大郎扑通一声跪在了干裂土地上，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我的亲妹妹呢？”知子莫若母，看来儿子真的没有撒谎。
　　 “我也是没有办法啊……”母亲的思绪又回到了十八年前。
　　 自从生了老大以后，四年间，接连死了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于是大郎的奶奶找李半仙算了一命，说是这辈子儿媳别想要孩子了，因为祖坟风水不好，有邪气压着，要想解难，一是迁出祖坟，可是要很多钱，他们家穷，出不起；二是如果再生出孩子要立刻与别人家交换，这样才可以免除灾祸。于是奶奶瞒着所有的人把出生才几天的第四个孩子（也是女孩）跟人家换了。十年前，奶奶过世之前，用最后一口气只对着大郎的母亲说出了这个天大的秘密。后来李半仙说，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灵，所以到底跟谁家换了，至今仍是个谜，奶奶来不及细说就咽气了。
　　 “本来，我是想等小翠长大了，再告诉她，然后把她嫁给你。可是……”母亲欲言又止。
　　 “我知道，我根本配不上妹妹，不能毁了她一生的幸福。”大郎一想到妹妹甜甜的小酒窝就开心得傻笑，过了几秒钟又猛然给自己一个嘴巴子，抽得火辣辣地疼。
　　 “还有，你们俩从小一起长大，不是亲兄妹赛过亲兄妹，你叫她怎么接受你啊！……你也老大不小了，方圆百里都没有人愿意嫁给你，一是嫌咱家穷，二是……”
　　 “妈，您别说了……”大郎哽咽着，眼泪终究还是流出来了。
　　 “我考虑再三，决定找合适的人家换亲。”母亲一本正经地说，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换亲？！”大郎既兴奋，又担心妹妹，怕委屈了她，“这恐怕不行吧？”
　　 “不行？怎么办？你都28岁了，不能让我杨家绝后啊？”母亲的脸显出了凝重的神情，像是要吃人似的，吓得大郎哆嗦着往后退了一下。
　　 这天晚上，大郎在炕上辗转反侧，“烙”了一晚的“饼子”。
　　
　　 三
　　 过了几天，李半仙的姐姐媒婆李大嘴笑盈盈地来到了杨家。杨家好吃好喝地招待着。小翠端茶递水，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大郎就像武士一样守在她的身边，听她训话。
　　 “你们家大郎这长相，唉……是百里挑一啊！”
　　 “啊？！”所有的人听到这话都瞪着大眼睛看着李媒婆，包括小翠在内。
　　 “是百里挑一的丑！看什么看？我还没有说完呢！”她把茶杯往桌子上一震，“砰”的一声，杯盖掉到了地上，茶水洒了一桌子。然后，用食指蘸了蘸桌子上的水，在空白的干燥处使劲地戳着，说，“目前只有换亲这一条道儿可走了。”
　　 听到这句话，小翠手中的暖瓶“砰”的一声往下一掉，热水冒着热气洒满地面，她哭着，喊着跑进了房间，把门“砰”地一关，从门缝里射出一句话来：“我不干，我还小！”
　　 哥哥大郎低着头红着脖子，沉默不语，只知道用脚尖不断地碾压地上的一块破布。
　　 “这可由不得她——那家人我也好不容易做通了思想工作，你要好好劝劝你女儿。”李大嘴用半命令的口吻说。
　　 李大嘴走后，母亲敲开了女儿的房间，跟她促膝长谈。
　　 “娘知道，你还小，委屈了你。可是不这样，你哥娶不了媳妇，我们杨家不是要绝后吗？你要替娘想想啊！”母亲眼泪汪汪，用近似哀求的口吻跟女儿说。
　　 “那家你了解吗？不了解，你就答应了？！我不干！”小翠依然这么决绝。
　　 “算娘求你了，你若是看不上，我也不勉强你了。你若是连去看看都不愿意，娘今天就死在你面前！”
　　 “好。我答应你去看看。”小翠脸上挂满了梨花似的泪水，母亲用一块新手帕轻轻擦拭着，正从门缝里偷看的哥哥似乎感受到了妹妹脸上擦出的缕缕清香……
　　 这一晚，大郎与妹妹小翠都在床上“烙”了一晚上的“饼子”。
　　
　　 四
　　 第二天，兄妹俩很早就听到公鸡“喔喔”的叫声，母亲也起了个早，做了丰盛的早餐，就是香喷喷的油饼，可以带着路上吃，因为今天兄妹俩要走三十几里的山路到史家相亲。这史家跟杨家差不多，大儿子史大小时候放牛被雷电劈掉了一只手，半边脸也烧成了畸形，幸好小命保住了，可怜的老牛早已作古。可如今，史大27岁了，也没有娶到媳妇，他本来长得不丑，现在仍有半边英俊的脸，要不是有残疾，估计娃儿都生了一炕了。女儿史娟儿今年也是18岁，排行老三，中间还有一个儿子叫史军，长得一表人才，还是高中毕业生呢，现在当了村会计。
　　 以上这些消息，大郎早从母亲那儿知道了，可是小翠知道的并不多。
　　 “大郎、小翠你们该起床了。”母亲早就把饼子烙好了。天已经大亮了。
　　 早晨一股清鲜的空气涌进来，使人神清气爽，大郎深吸了一口气。小翠躲在房间里精心打扮一番，她对着镜子笑了，越看越像一朵艳丽的桃花，红里透着白，白里透着红，隔着镜子都能闻到一股馨香。她若是男人肯定会扑上去抱着镜中的姑娘不放。
　　 在千呼万唤中，小翠花枝招展地飘了出来，像仙子一般，大郎看呆了，眼睛一动不动。被母亲狠狠地掐了一下手臂：“你是看妹妹，还是看媳妇啊？”
　　 “看媳妇！妈妈，我们不去了。”大郎突然冒出这种话来。令害羞的妹妹听得没头没脑的。只有母亲明白儿子的意思。
　　 “不行，都约好的事，快去准备！”母亲不容分说。
　　 准备停当，父亲仍旧下地干活，这些大事，他似乎从来不用操心，就连他自己的婚姻他也没有操过心，把大郎他娘娶回来的第一天，甚至叫不出妻子的名字，只用“嗨”来代替。
　　 母亲带着一对儿女走了约两个时辰，来到了史家。主人也非常热情，离家还有几百米便出门迎接了。
　　 进入堂屋，大郎感觉就像进了自己的家，也是几间土墙瓦屋组成。
　　 媒婆李大嘴早已端坐正中，两侧分别是家长代表和相亲的两对男女。规则是：妹妹分别嫁给对方的哥哥，即使不愿意也得忍受。否则这样的换亲就算失败。实际上，用史家村村长的话说：这就是用妹妹一生的苦难来换哥哥一生的幸福。这种儿子娶不上媳妇的家庭，要么穷，要么儿子有严重生理缺陷。
　　 两边的年轻人相互偷偷地瞄了几眼，姑娘的眼神总是躲躲闪闪，小伙子们相对大方得多。史家出场的分别是老二史军俊男一个，老三史娟儿，也是美女一枚。小翠打死都没想到，原来坐在对面的是个俊小伙，不禁心里泛着春波，所谓的一见钟情也不过如此。
　　 大郎今天为了相亲也特意抹了厚厚的粉，看上去也不是太恶心。对面的姑娘史娟儿虽然没有像小翠这样兴奋，但也没有反感的神色。
　　 “好，今儿我李大嘴——别人都这么叫我，哎，大嘴就大嘴吧。把你们两家召集在一块儿，是想成全两门亲事。你们看看，是否满意？如果不满意就摇头，满意就点头，或者不表示就算同意了。”
　　 两位男青年不断地点头，像在摇拨浪鼓一样，大有非把它摇破不可之势。两位姑娘则低着头，脸红得像彩霞飞过，不做任何表示。
　　 “好，孩子们算是同意了。你们双方家长也没有意见吧？”
　　 “没有。”
　　 “好，那就定在下月初八结婚。双方彩礼互免，不过我李大嘴的礼可不能免。”李大嘴说着，故意干咳了两声，看了看史家父亲和杨家母亲。
　　 “那是。”
　　 “那是。”
　　 不到十分钟的相亲会就这样匆匆结束了。在回来的路上，小翠心里总有点忐忑不安，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哥哥大郎心里却美滋滋的，比吃了蜂蜜还要甜。
　　
　　 五
　　 回来以后，双方家长放下手中的不打紧的活儿，积极筹办婚礼所需要的东西。小翠见到哥哥不再尴尬，他们俩都沉浸在幸福之中。
　　 一转眼，就到了大嘴所说的“下月初八”，她老人家像个钦差一样，先来到杨家，再来到史家大肆搜罗一番，吃得肚儿圆圆，身上挂满了不是很值钱的东西，要不是两家都比较穷，估计得累死她。
　　 两家都雇了一顶花轿，抬着各自如花似玉的女儿去对方家里。一路上吹吹打打，好不热闹。拦轿要糖果吃的多半是孩子，有一个大男孩竟然隔着红盖头恶作剧般地打了小翠一记耳光。疼得小翠眼泪直流，真想骂娘，可是这么大喜的日子也不便发火，只好忍着。
　　 小翠与娟儿分别到了各自的婆家，按照规定不到洞房，不是新郎是不能揭开红盖头的。饿了，就让人偷偷地塞几块肉吃吃，娟儿一块也没吃，一直饿着肚子，小翠也只吃了两块瘦肉。
　　 终于等到了酒过三巡，两位新郎都喝得醉醺醺的，再过几巡，人们吃饱了，相继散去。两位新郎官也该入洞房了。满嘴酒气、摇摇晃晃地撞向了各自的新娘子，她们俩都本能地避让了一下，两位姑爷几乎同时摔倒，娟儿与小翠的心都怦怦直跳……临出嫁时，母亲只是在她们耳边匆匆嘀咕了几句，两位姑娘红着脸听得有点似懂非懂，越听越迷糊感觉……
　　 一紧张，小翠的盖头不用揭，先掉下来了，她大吃一惊：眼前的这位“半边脸帅哥”只有一只手，根本不是之前相亲的那个人。她吓得尖叫起来，想逃出去。
　　 可是被从地上爬起的“半人半鬼”的史大从后面死死地抱住。开始用一只手撕她的衣服，她在拼命挣脱中，一脚跺了下去，随着“唉哟”一声，手终于松了，小翠趁机夺门而出，一个趔趄，扑通一声翻入了深井之中，醉汉傻傻地站在井边，呼哧，呼哧着大半天……
　　 史家父亲见儿子房间的灯还亮着，门还开着，就找到了井边，问史大：“你媳妇呢？”
　　 “里面……”史大用手指了指井口。
　　 父亲吓得脸色铁青，急忙跳下去，摸了半天，才摸到一只脚。身体已经冷了，时间太长了，小翠已经溺死了。
　　 于此同时，李半仙出游回来，听说史杨两家要换亲，便连夜赶到杨家百般阻止，可是这结婚的大事，早已定了，岂能随便更改？何况喜酒已经喝了，新郎官已经进入洞房了。
　　 “李半仙，李仙人，两家的媒是你姐姐做的，知道吗？你想要东西，我们给你就是了。”杨家父亲被逼得都要哭了。半仙也委屈得要哭了。
　　 “跟你实说了吧。你的儿媳其实是你的亲生女儿。唉，破了戒，我要少活十年！”李半仙捶胸顿足，呜呼哀哉！
　　 大郎的母亲一把瘫坐在地上，神情恍惚：“天哪！这是造的什么孽啊！”她现在算彻底明白了，原来交换的人家就是史家！
　　 也不用大郎的母亲解释了，李半仙把十几前的事一股脑儿说了出来。当杨父赶到儿子的婚房想阻止她们同房时，悲剧已经发生了。这个惊天的秘密对于这对久别重逢的亲兄妹俩来说，简直就是一记闷雷，打得他们晕头转向，天地倒置。娟儿发了疯似地跑了出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几天之后人们便能看到一个衣裳不整的女人疯疯癫癫地朝你笑。
　　 又过了几年，娟儿病死了，两家人把他们的女儿葬在了一起。命运之神虽然把她们俩又送回了自己的亲人身边，可是太过残酷了……
　　
　　 六
　　 雨依然在下，处在花甲之年的史大站在山脚下，望着山上的母子俩，惭愧地低下了头，当年，要不是他与二弟作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