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老表出生一个多月了，姑父才想起来给他起个名字，不能天天“俺的儿呦，我的小毛头呀”肉麻地叫。那起个啥名好呢？姑父没文化，搔了半天头皮也没想好，只好按辈分和年龄大小来排列。老表在平辈兄弟中排名第九名，姑父就给他起名叫老九。老表长成人了，本家人都叫他小九，村里人都叫他余老九。
　　 在姑姑四十岁的那年，因患白内障双眼失明，成天坐在院落里眯着眼发呆。有时自言自语说着说着不由自主地笑起来，谁也不知道姑姑笑啥。姑姑地笑声很特别，扑哧扑哧地。姑姑奇怪的笑声打破了山村的宁静。住在附近的自家人都知道姑姑痛心并孤独着，自家人忙完农活都抽空来看她，大嫂拿来两个猪油馍，二婶拿几个熟鸡蛋，兄弟媳妇下碗青菜挂面端过来，她们陪姑姑说会话，姑姑心里不在阴暗，慢慢地亮起来，充满了活下去的希望，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姑父，看上去有点笨头笨脑的，但他是个有经济头脑的人，而且心灵手巧。改革开放后，姑父响应国家发家致富的号召，除了种几亩田地外，还搞起了家庭副业，开了家佛香作坊，专做逢年过节，红白喜事，求神拜庙用的檀香。
　　 姑父勤劳，每天天还未亮就起床，在煤油灯下和香泥、摔打香条，按市场需求，少制小香，多做高香，因为去庙上许愿的人多，小香只有逢年过节用。姑父把湿香条晒干后，扎成捆放到街上日杂百货店里批发。过年时，挑到各个村庄里挨家挨户地叫卖。
　　 姑父做的檀香是用山上野生的油皮树根泡制的，点燃起来散发着淡淡的清香，而且不易弄断，所以生意很好。老表读了几年书，说读书伤脑筋，说啥也不读了，回家放了几年牛后继承父业，做了三年就把父亲的手工作坊改成余老九佛香厂，靠产品质量和口碑叫响了“余老九”品牌。老表还知道在广播上做广告有作用，他花钱做广告录音时，请一帮娃娃腔的小学生，教他们喊“余老九家的香就是这样香”,这句起哄般的广告语家喻户晓。余老九在余家镇成了乡村名人，提余老九的名字，连五六岁小孩都指着他家方向说：“余老九家在那儿，余老九家在那儿。”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姑父在盖新房时突发脑溢血，从房顶上摔了下来，经抢救命算保住了，却成了偏瘫。家里两个老人，一个瞎一个瘫，老表没精力打理香厂转让给了邻居雷老三。
　　 老表长得一表人才，特别是咬着嘴唇的微笑很迷人，谁看谁都说余老九排上，五大三粗像个男人样。然而，因为家里有两个不健康的老人,没哪个女人愿意嫁给他。一晃三十多岁了，村里年轻姑娘稀缺，寡妇没得，也没有离婚的，表哥只好打着光棍，静等花开。
　　 老表不相信自己命中无女人缘，一辈子遇不到一个相中他的人。于是，他由被动变主动，像发情的猫一样四处叫春。一闲下来，就骑着自行车，驮着檀香去串乡走村，见到人就打听谁家的姑娘未嫁，哪个女人死了男人，外村的人都叫他余神经。
　　 那年夏天，表哥路过窖口村口，见一个戴着草帽的中年女人在犁田，那条老水牛不听使唤，口吐白沫，嗷嗷地叫着拖着犁跑，把草帽女拖倒在田沟里四仰八叉的。表哥见状跳下自行车，连裤子都没挽直接冲到田里，将狼狈不甚的草帽女拉起来，然后连叫几声“吁”,牛停了下来。他一手扶住犁,一手挥着竹条子，口中念道：“沟里犁，沟里犁”常言说，一行服一行，扁担服算筐。那条老水牛乖乖地任老表使唤，不到傍晚，老表就把女人家的二亩田犁完了。草帽女感激得直搓手，不知说什么好。老表咬唇一笑说了声，“俺叫余老九”，就骑着二八自行车，唯当唯当地去了。
　　
　　 二
　　 摔倒在泥巴田里的女人，是窑湾村刘老沟组刘大炮的媳妇，刘家祖辈三代都是当地有名的石匠，刘大炮靠做墓碑、屋基石料、石雕为生。打石头这活既要体力，又要技巧，非常辛苦，天天拎着铁锤挥舞，握着钻头旋转，叮当叮当响地挣个血汗钱。
　　 一年前，刘大炮炮轰庙门口的一块青石，神使鬼差，导火线燃到头了就是不响，他心急火燎地跑去看看啥原因，没料到，炸药突然响了，刘大炮被活活炸死，村里人说，刘大炮胆肥，敢在庙门口动土，不死才怪呢。当然，这是迷信说法，点背不能怪社会。
　　 刘大炮粉身碎骨死得惨，可怜媳妇黄花正是激情燃烧的岁月，却成了寡妇。
　　 刘大炮一死，家里没有劳动力，石料场成了乱石岗，任野草在石头缝里疯长。家里没男人，黄花像男人一样犁田、种庄稼、砍柴、养猪，除了生活，还得供三个女儿上学。一个瘦小的女人，用内心的坚强支撑这个失去顶梁柱的家。
　　 表哥回到家里，侍候完姑姑和姑父，到门口河沟子里洗了个凉水澡，然后坐在石板上，点燃一支烟，听着稻谷场上小嫂子两口说悄悄话，心里直发痒。
　　 晚上，老表茶水喝多了，躺床上睡不着，大脑里浮现出黄花摔倒在水田里痛哭的那一幕，让他揪心。老表在想，黄花一个女人干男人的活太受累了，他的男人呢？老表猜想是在外地打工，还是死了？老表想了天亮，也断定不了黄花男人是死是活。
　　 晌午，表哥家门口的椿树上，喜鹊喳喳地叫了起来。姑姑拿着竹棍敲着门说：“老九，你在做啥子？俺昨晚上做了个奇怪的梦，你猜猜娘的啥梦。”老表说：“俺的娘哟，俺又不是活神仙，你不说俺怎么晓得。”姑姑扑哧一笑说：“做梦娶媳妇，场面热闹得很，今个一大早喜鹊就叫了起来,俺家喜事来了。”
　　 老表说：“娘，你真是做梦娶媳妇一一净想好事，俺家穷得屁股打着板凳响，谁家姑娘肯嫁给俺。”
　　 老表话音未落，黄花满头大汗地拎着一块后腿肉，提着半筐鸡蛋来了。她见了表哥，脸上泛起红润，斜着眼看老表说：“谢谢你，昨天要不是你帮俺家的忙，后天也插不上秧，你是个老好人，忙了半天，连口水都不喝就走了，俺是一路走一路问着找来的。”
　　 姑姑眼瞎心里明，一听就明白是咋回事，心里说，怪不得你老九昨天一天不在家里头，原来是去帮女人家干活了，男人嘛，要想讨好女人，就得献殷勤。姑姑眨眨眼，热情地招呼道：“姑娘，稀客、稀客，到屋里头来坐。”
　　 表哥白了姑姑一眼，心里说，真是眼瞎看不见，都是中年妇女了，还喊人家姑娘。
　　 黄花性格外向，既随和又善解人意，扶着姑姑进了堂屋。当她看到老表家里凌乱不堪和躺在炕上的姑父情形，心里直发酸。她说她家悲惨，没有想到还有比她家更悲惨的。
　　 晌午，姑姑非留黄花吃饭。黄花嘴上说回家,心里愿意留下来。老表说，俺娘留你，你还客气啥呢。黄花就等老表这句话。黄花挽起袖子说，俺来做吧。表哥巴不得。连忙说，要得，要得。姑姑说,今个就像过年，多长时间没闻到猪肉香了，这香喷喷的味道，俺不吃就饱了。姑父躺床上说不出话，一个劲地啊，啊，啊。
　　
　　 三
　　 黄花只来老表家一趟，姑姑就天天念叨着黄花的好。说黄花做的茄子馍欤和，喜欢闻那葱花香,好吃得很；说黄花先用温开水泡米再煮了又蒸的干饭不软不硬，吃得爽口又不堵得慌；说黄花用皂角粉给她洗头，洗得干净，头皮再也不痒了。念叨完,摸到姑父床前说：“老九爸，俺家老九若是娶了那个叫黄花的女人，你做一辈子的高香没白做，老祖先终于显灵了。”姑父流着口水，眼睛直直地盯着屋梁，喉咙动了动，啊了啊，心里像灌了蜜一般甜。
　　 老表的九婶爱说闲话，说人家黄花是一个带着三个鬼妮子的寡妇，俺家老九还是个没结过婚的男人，何况黄花还大他七八岁，绝对不般配。她端着饭碗站在姑姑面前劝，说老九宁可打一辈子光棍，也不能娶黄花，过不了几年就像花一样谢了。
　　 不知道老表为什么喜欢上了黄花，喜欢得走路都打飘，看到女人就喊黄花，喊道九婶头上，九婶打击他说，别叫了，黄花菜都凉了，赶紧找个白菜边子娶了吧。
　　 老表每天往黄花家里跑，宁可自己家的田荒着长草，也得让黄花家田里稻花飘香。
　　 自老表上门帮忙后，黄花家门口的柴火垛堆得像小山包子一样高，稻草堆堆得像蒙古包一样漂亮，水缸里的水总是满满的。下雨天，他头戴斗笠,身披雨衣，上山摘野果子给黄花三个女儿吃，套套近乎，讨好了孩子才能俘虏妈妈的心。
　　 七夕节这天，表哥下塘里逮了两条鲤鱼，把家里被他打断一只腿的黄老母鸡瞒着姑姑提到黄花家，让黄花做一桌子菜。月光下，孩子们吃饱都进屋里头睡了。月夜清风，花下撩人。表哥不看天上牛郎织女相会，只看眼前的黄花变红云。半斤小米酒下肚胆儿壮大了，老表就着酒劲向黄花表白说愿意娶她为妻，因为他真爱她，所以就不在乎她是三个孩子的妈。
　　 黄花说话很直接，说男人喜欢老牛吃嫩草，和年轻女人在一起有激情，俺黄花是残花败柳，一个黄脸婆怎么也配不上你这个身强力壮的小哥哥；再说俺比你大七八岁，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俺大八，豆腐渣。老九啊，俺名黄花，人憔悴，真的不般配，你的情意俺领了，今后俺做你的嫂子，你就是俺的小弟弟，你说可以不可以。老表说：“不可以，俺就喜欢年龄大的，因为年龄大的一会心疼人，二不会变心。老表又一杯酒下肚后站起来要走，一打飘跌倒倒在黄花怀里，老表顺势搂着黄花腰，先叫苦，后哭穷，再说想她想得泪花崩。黄花心如嫩豆腐，经不住摆弄……就这样，老表成了三个女孩的继父，做了黄花的小丈夫，过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的家庭生活。
　　 两个凄惨的家庭重组后，黄花把姑姑、姑父都背到她家里一起生活，由她悉心照顾。老表农忙时种田，农闲时重操旧业继续做他佛香，老表家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起来。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亲戚不走不亲，不知什么原因，我们几家人都与老表家断绝了往来，关于老表家的情况没人晓得。今年春节过后，我决定去看看老表和曾起哄摸过一把的表嫂黄花。
　　 村口的渡口桥还没建成，去老表家必须绕二十里地的路程，还得过三道河。
　　 我凌晨出发，走到晌午，才到老表家门口。
　　 刘老沟组的村民们几乎都离开了村庄。山坡上，老表家的青砖瓦房房顶都塌陷了，破烂不堪。他家的院子里，枯草上的雪花还未融化，满目悽凉。
　　 留守在村庄的杨大爷告诉说：“你老表搬到黄花家后不久，黄花用刘大炮存的钱在镇上盖了两层楼房，你老表在后院做佛香。你表嫂在门市开豆腐坊，听说混得不赖，你去看看吧。”
　　 镇上冷冷清清的。我找到老表家，大门虚掩着，我推门走进去，喊了几声老表，没人回应。转身时，表嫂却从后门走了出来,她的头发已经花白，面色蜡黄。我轻声地问道：“表嫂，我老表呢？”表嫂面无表情地指着门前的山林说：“去守山了。”
　　 我说：“你去把我老表喊回来吧，我俩多年没见了，叙叙旧。”
　　 表嫂瞬间泪奔，沙哑地说：“你老表永远回不来了……”
　　
　　 四
　　 中午表嫂就着火塘里的柴火，放上吊锅，将一块五花腊肉切得薄薄的放到锅里，先炼出油，待肉片变得焦黄后，再放进白菜、豆腐、小苏肉、丸子，倒上开水煮，这就是具有农家特色的吊锅炫菜。表嫂做好菜，暖了一壶小米酒，客气地说：“老表,你不要见外，俺们农村条件差弄不了满桌菜，只能吃个家常便饭。”
　　 我说表嫂客气了，你这是在城里都吃不到吊锅菜。
　　 表嫂陪我端了一杯酒，咂了一下嘴，让我多吃菜。表嫂说，虽然你老表死了，俺也没给他留个后，但俺懂得一日夫妻百日恩，就是再恨他，毕竟他是俺的男人，俺还是你表嫂。你老表是怎么死的呢，那一天你老表收工回家，坐在空荡荡的屋里头，就着一盘花生米、半斤猪头肉喝闷酒，想着镇上人家一家比一家混得好，唯独自己家越混越差，他一个壮小伙娶了俺一个寡妇心里委屈。当初，人家都说俺黄花是克夫命，谁娶谁短命，你老表偏不听，说不怕克，就是真死了也不算是光棍。没想到上门父母亡，胎儿死，俺也离家出走了，这样的结果让他万念俱灰，就颓废、堕落了。
　　 你老表是个典型的酒鬼，嗜酒如命，一喝多就发酒疯。他一醉，俺遭殃，白天打，晚上闹，半夜三更按在床上折腾，孩子都说他是个瘟神，无奈之下俺离家出走去了远方，省得他见了俺烦心。俺一走，他没有出气筒了就趁酒劲到镇上惹是生非。那天晚上，他酒后拿着菜刀去菜市场找王老拐的事，因为他跟王老拐打牌，王老拐输了不但不给钱，还笑他绝户头，说他连个老女人都养不了，活着有啥意思，还不如跳水库淹死算了。
　　 谁知那天晚上王老拐到他二舅家喝喜酒去了，他媳妇柳叶一个人在家里大腿架到二腿上，烤着莞子火，嗑着葵花子，嚓着小调，舒坦得很。你老表腰里闯进去嚷着要王老拐的小命。柳叶吓得浑身颤抖，躲到墙角里不敢吭声。火光下，你老表见柳叶的脸烤得通红，吓得红里透白，越看越动心，顿时欲火升腾，冲动地把柳叶按到厨房松毛上，又是摸又是亲，柳花像植物人一样任他摆布。其实，柳叶是个浪荡货，和你老表那个后，一发不可收，隔三岔五地找他。
　　 你老表有了相好的女人变得勤奋起来，人也有了精神,把豆腐坊又开了起来，让柳叶过来帮忙,两人明目张胆的在一起。
　　 俗话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王老拐知道这事后，气得头都恼裂。他骂老九绝户头，老九报复他勾搭他媳妇；他欠老九赌债，老九让他媳妇打工抵账。王老拐好歹在这条街上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怎能吞得下戴绿帽子这口气，他趁你老表酒醉无力反抗，把他活活砍死了。现在，王老拐在监狱里改造，可能终身回不来了。柳叶怀了你老表的孩子，她到外地把孩子生了下来，听说是个儿子，由她养着，这就是你老表的人生结局。
　　 表嫂说，他千不该万不该找个小男人草率地再婚。人的命运谁都掌控不了，该发生的终究要发生。喜也好，悲也罢，在世上走一圈就消失了。所以她看开了，人生顺其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