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老人与独眼野猫（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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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春天，门前的一株苦楝树发芽了，长出了新的绿叶。这位年过八旬的老人正坐在树下的一把藤椅上，枯槁似的大手握着一把蒲扇，布满皱纹的脸上充满着忧郁，他对着树前的一座湖发呆。一只不知从哪里跑来被老人收养的独眼野猫，在老人身边昏昏欲睡。
一阵春风吹过，脚边的几株狗尾巴草，在老人的腿上蹭来蹭去。老人终于回过了神，叹了一口气，站起来，抖掉身上的树叶，一瘸一拐地向自家走去。本来已经睡着了的独眼猫，见主人离去，便也跟在后面，随着老人回家。
“咦，是老秦啊。呵呵，今天你家来贵客了。”老人的邻居刚走出来，就遇见了老人。
“我家能来什么贵客啊，你可别逗我。”老秦回答说。
“这人你肯定熟悉，一回家就知道了。”
“好，好。”老秦随口一答。
刚走到家门口，独眼猫突然闪到了一边，老人眯着眼睛一看，门前站着一个人，是自己的老战友老梁，便高兴起来，走过去与他打招呼。
“哎，原来是老梁啊，您怎么有时间光临寒舍呢？”老秦很少这么与人开玩笑。
“老秦，你终于回来了。老战友，好久不见啊。”这是当年老秦的班长老梁。
“有什么事我们进屋说，外面天挺热的。”老秦将老梁迎进了屋，顺便泡了两杯茶。
“那一次，在中越战场上救过你的人，我还是没找到……”老梁的声音越来越低，“还有，你大儿子的事我也很抱歉，一直没有找到。”
“唉，算了吧，过去的就都让他过去吧……”老秦哽咽了一下，只好叹了一口气。
那一幕自然地浮现在了脑海中……
当时，两个人都还年轻力壮，便报名参兵，参加了对越自卫反击战。1979年春天，两人所在的部队正在云南边境守一座小城（实际上就是几座雨林里零星的房屋），中越边境雨林较多，常常是绵延一大片，而这座小城便建在雨林里。小城虽小，却很重要，而一些守城的士兵因为水土不服，染上了一些病，整天都没什么精神，老秦也不例外。那天，越方派兵进攻，病中的老秦挣扎着站了起来（病虽不大，但还是会使人打不起精神），刚一站起，就发现远处有一个黑洞洞的枪口对着自己。说时迟，那时快，一个战友跑过来，将他扑倒在地，最后，老秦没有什么大事，只是枪弹顺着头骨擦了过去，还将帽子掀翻了，留下了后遗症——事情想多了会头痛，腿也不知道被什么尖利的东西划破了，而那位战友，腹部中了一枪，很严重，立即被抬走了，只知道他姓许。战争结束后，老秦还有点儿事，便留在部队，老梁提前复员了，回来后第一件事便是去找老秦的家人，想告诉他们不用担心，老秦已经安全回到部队了。谁承想，老秦的家人竟然消失了：老梁来到老秦家，却发现老秦家家门紧锁，屋里一个人也没有，问邻居，邻居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老梁回到部队后，没敢把这事儿对老秦说，怕他担惊受怕。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没过几天，老秦就知道了这件事，便半夜里爬上了部队的围墙，坐在那儿，连抽了两包烟，泪流满面。
“喵——”独眼猫在老秦的身边蹭来蹭去，终于使得老秦回过神来。老秦低着头，将手交叉撑在腿上，眼睛里噙着泪水，整个人在微微地颤抖。
此时，老梁也在猫叫声中回过神来，擦了擦红眼睛，又接着说：“老秦，我不是故意让你伤心的，不要放在心上。虽然我没有找到那个救你的战友、大儿子与妻子，但是——”老梁说到一半，停了一下，又继续说，“但是，我找到了你小儿子的儿子——也就是您的孙子——工作单位的电话号码。”
老秦一听到这儿，立刻抬起头用手擦了擦眼睛。
“看，这是社会上的好心人提供的。”老梁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张小纸片，递给了老秦。
老秦双手接过小纸片，就像捧金子一样捧着，这可是他唯一亲人的联系方式啊。
“那好，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啊，再见！”老梁站起身，转身走出了屋门，只有老秦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沙发上，久久地凝视着这张希望的小纸片。过了一会儿，老秦才缓过神来，环视四周，正想感谢一下老梁，但老梁早就离开了。
二
老秦也站起来，刚准备去打电话，才想起家里没有电话，便走向村中心的村委会，想到那里去借用一下电话。那条独眼猫还是跟在老秦后面，慢慢地走着。独眼野猫是老秦刚退役回来后找到的，当时正趴在屋子跟前，老秦不忍心赶它走，便收留了它，而现在这只猫则是它的后代，继承了老一代“独眼”的特点。
村子不大，老秦很快就走到了村委会所在的办公楼，老秦是个急性子，只顾佝偻着腰向前走，也不看路，结果一个踉跄撞上了迎面走来的一个人，老秦抬起头，刚想说几句，那人却先开口了：
“哎，老秦，是你吧。下次走路要小心点，别这么莽撞了。”
“那个，刘书记，我想请你帮个忙，我想借用一下电话。”老秦很少找人借东西，总有点不自然。
“行啊，我就有电话，给您，这是要打谁的电话呀？这么匆忙？”刘书记很爽快，也很热情，就将口袋里的手机递给了老秦。
老秦接过电话，用颤抖的手从上衣口袋里拿出小纸片儿，迫不及待地拨通了上面的电话，刚开始，上面显示“正在通话中”，老秦没有气馁，又拨了几次，到第五次时，终于拨通了——对面传来了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这里是A市D医院疫情防控中心，您哪位？”
“孙子，孙子！孙子，我等你等了这么多年了啊！”老秦听出这很像是他儿子的声音，激动得老泪纵横。
“不，不是吧。我怎么会是您孙子呢？最近的确有几个热心人跟我说有个大爷在找孙子，说有可能是我，这不会是真的吧？那么，咱们对一下信息，看看对不对。”电话那头显得有点儿疑惑。
“好。我是1955年出生，家境贫困……”老秦迫不及待地说。
“呃，我不是让您写简历。这样吧，我说一点，您说一点，看看能不能对上去。我爸爸出生在1977年，七九年爷爷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从此就杳无音信。”
“对，我儿子也是1977年的，在孩子两岁时去参的战。”
“我爸爸还有一个双胞胎哥哥，奶奶说老家在A市E县H村，之所以搬家，是因为爷爷参军一直没回来。”
“对对，我儿子也是双胞胎，我现在就在这里！”老秦激动得热泪盈眶，多亏一旁的刘书记将他扶到了一把椅子那儿坐着，不然，这高血压就会冲昏头了。
最后，信息居然全对上了。于是，刘书记自告奋勇，送老秦上市里去和孙子做鉴定。
回来后，老秦激动地一瘸一拐地走回家，走到卧室，将自己多年来积攒下的微薄的钱财，拿了出来，又走回了村部大楼。
“哎，老秦，您不是回家了吗？”刘书记一脸疑惑。
“给，这是我的一些不多的积蓄，以前是准备拿来养老的，现在，亲人找到了，我也没有顾虑了。”老秦停了停，又继续说，“这些积蓄就请你帮我捐出去吧。”
“这，这不好吧。您总得留一些吧。”刘书记有些迟疑。
“不，这也算是我对当前形势的一种帮助吧。做人不能自私，好人总是会有好报的。以后，我的养老金发下来了，还要你帮我捐出去啊。”老秦接着说，又将这些钱塞给了刘书记。
“那好吧。”刘书记坦然地说。又谈了一会儿，两人就散了。
三
一连几天，老秦都没睡好觉，直到刘书记告诉他鉴定结果出来了，的确是爷孙，这使他很高兴。
很快，一天就过去了，到了晚上。一轮明月高高地挂在天空，洁白的光芒洒向大地，仿佛给大地洒上一层银粉。清风吹来，池塘泛起阵阵涟漪，依依的柳枝被风轻轻地拂动着。
晚上，老秦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沉浸在“老来得孙”的喜悦中。但是，他突然又想：这小孙子找到了，是一个抗疫英雄，我为他感到骄傲，那还有个大孙子，还有我的两个儿子呢？这人连一点儿下落也没有，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唉，真是我苦命的儿孙啊！儿（孙）啊，你到底在哪里啊？
老人越想，头上的伤也就痛了起来，老秦被迫停止了想象。他拉开灯，随便找来一本书，开始读，尔后又唤来了独眼猫，毕竟有个伴儿总是好的。约半个小时后，老秦困了，便放下书，关了灯，头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喔喔喔！”门外公鸡的叫声就将老秦吵醒了，老秦打开窗户，此时已经日上三竿了，老秦还没来得及去想黑夜怎么过得这么快时，门铃就响了，只好跑去开门。
“爸爸，我们回来了！”只见刚一开门，老秦的大儿子穿着一身警察的制服，二儿子穿着一身白大褂，戴着一副圆底眼镜，两人推着轮椅，轮椅上坐着行动不便的老太太，后面还跟着自己的两个小孙子，五人都笑嘻嘻地走了进来。
老秦感到非常意外，此时的他竟显得有些木讷了，只好僵僵地将家人们迎进屋，给每人都泡了一杯茶，而给自己泡了一杯浓茶，想借此来压压惊。
从厨房来到堂厅，老秦狠狠地掐了自己一下，疼！这应该不是做梦，这是真的，儿子、孙子们和妻子终于回来了。
老秦走了出来，想和他们聊聊天，但是，儿孙们只是傻傻地笑着，最后，这笑得老秦都有点儿不自然了，甚至有点儿狰狞，吓得老秦鸡皮疙瘩掉一地。
“不，不！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半夜，老秦躺在床上直跺脚，嘴里不住地喊着。那只独眼猫嗖地一声跳上了床，将尾巴在主人身上扫来扫去，才弄醒了老秦。幸好，在后半夜没有做这种梦了。
早上，老秦照常起床，不同的是，他给自己冲了一杯浓茶，“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不过这样一来，他的心情的确好了一些。这天，老秦做事还是照常，但更多的时间他还是坐在湖边的苦楝树下，望着进村的小路，他盼望着孙子能带儿子来看望他，或者战友老梁再来给他带来什么好消息。
这种情况持续了一个月之久，但始终没有人来看望他。
四
一个月以后。
这天，老人还是像往常一样，坐在苦楝树下，凝视着远方。天比较凉，老秦不禁打了个哆嗦。
“请问，这是秦大爷的家吗？”有两个青年人带着两位五十多岁的中年人。
“是啊，我就是。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老秦满脸狐疑。
“爸爸（爷爷）！您就是我的爸爸（爷爷）！”其中三个人都跪下了。
“啊？不，不是，这是怎么回事啊？你们快起来啊。”这一来，老秦是真糊涂了，“你们快点起来啊！”老秦一边说，一边将三人扶了起来。
“哦，对了，忘了奶奶。”两个中年人被扶起来后，立刻跑回去，将奶奶从车里扶了出来。
“老头子！”秦奶奶喊了一声。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老秦彻底蒙圈了。
“我来说吧。一个月前，就是您打电话给我的，而做了鉴定回家后，喊上了几位大人，一商量，决定到这里来，给您一个惊喜，但是，您的大儿子——也就是伯父，前年去世了……”小孙子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全部说了出来。
“那你是？”老秦抹着泪望向这位陌生人。
“我是您大儿子最好的朋友，姓许，尽管比他大一辈。他经常请我讲讲对越自卫反击战的故事。”
“你也上过战场？”
“嗯。记得那一次还救了一位跟您同姓的人，因此腹部中枪了。”老许想起了往事，眼睛也不禁红了。
“啊！原来救我的人就是您啊！”老秦惊呼。
“真的吗？原来您是我的老战友啊。”老许接着说。
“不，不要说了。进屋吧。”老秦潸然泪下，将他们迎进了屋。独眼猫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喵呜喵呜”地叫着。
门外的苦楝树花开得更欢，也更鲜艳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