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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宁静•新】野渡(散文)


作者:岚亮 进士,11341.94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807发表时间:2020-06-17 08:12:46


   一
   东边有山,西边有河……
   上午九点钟,我站在月亮溪渡口等渡船的时候,望着眼前的景象,情不自禁地哼哼了起来。
   你咋唱得牛头不对马嘴呢,在这里,你应该这样唱——东边有山,西边有湖,南边是湖,北边还是湖——老麻子用他那独特的嗓音打断我的歌声说。
   一大清早,我们就从镇里出发,先在弯来曲去的乡村公路上驱车两小时零三分钟,又沿着稻草绳似的林间小道徒步行走了十里路程,终于到达了这个寂寥的野渡。
   老麻子说的一点都没错。这里,东南西北方,除了东边有山,其余三个方向皆是烟波渺渺的水面。
   我们要到上金去。
   上金在东边。它的前方和左右,全被月亮湖的湖水包围着,切切实实的就是一座孤岛。
   咋样,我没说错吧。直到香烟火把海绵头烤出了一股浓浓的焦辣味,老麻子才扔掉手中的烟蒂,得意地睃我一眼,咧嘴笑道。
   我说,是的,老陈叔,你说得完全正确。
   别叫我老陈叔,小飞,老麻子说,跟你讲过多少次了,不要叫我阿公阿叔的,你咋总是不长记性,还是叫我师傅吧。
   自古上金一条路。我们要去上金村,必须先要渡过这一片浩瀚的水域,然后登上东山那条远看不见影、近看像长虫一样的山路。山路逼仄陡峭、扭曲折叠,我们得像野猴般沿阶攀爬,绕过十八个大弯,再绕过十八个小弯,才能到达那个山高皇帝远的山村。
   眼前的湖水恰似一面由蓝宝石磨成的镜子,在日头下波光粼粼地闪着光。渡船停在湖对岸的一片芦花丛中,从这边望去,隐隐约约的,如同一只在水上浮动的草鞋。
   等了一会,渡船没动。又等了一会,渡船好像动了,但其实还是没动。我有点急了,对老麻子说,师傅,假如,我是说假如哈,假如对岸没有人过来,我们今天的上金之行,岂不是要泡汤了?
   陈麻子不知何时已在岸边的一丛茅草中躺了下来。他睁开眯着养神的眼皮,望着天上的流云说,唔,完全有可能,真他妈的,现在去趟上金,比坐飞机到九寨沟去旅游还难,成不成,全凭运气,得看那渡船是否有人撑过来。
   我懊丧地说,再也不能这样子了,我们必须要向上级反映,给这个渡口争取配置一个固定的摆渡艄公才是。
   他慢腾腾地从草丛中爬起来,叹道,你以为我没向上级要求过吗,妈的全拿老子的话当放屁,没人理睬。他拍了拍沾在屁股上的草屑,搭帘朝对岸张望了一番,嘟哝道,今天是黄道吉日,这山上应该会有人下来的,咱们就耐心地等吧。说罢遂扯开嗓子,像一头被土铳击伤了的野猪,嚎声唱道:
   东边有山,西边有湖,南边是湖,北边还是湖……
  
   二
   老麻子叫陈如新,是镇里的民政助理员,也是我的驻村师傅。
   他五十多岁了,五短身材,头顶秃得像只倒扣的蒲瓜瓢,一脸大麻子,仿佛是被烧红的银针戳了千百次炙出来似的,密密麻麻地嵌在古铜色的脸庞上,煞是瘆人。也许是长得太有特点了,人们似乎全然忘却了他的名和姓,不论是开会还是下乡,不管是同事还村里的乡亲,大家都叫他老麻子。
   老麻子是镇机关最资深的驻村干部,虽然长得有些委琐,但满肚子“三农”,基层工作经验十分丰富。据说,他二十二岁参加工作时,就到上金当驻村干部,现在五十二了,仍然还是上金村的金牌御使。我是一个很专一的人,老麻子说,三十年过去,于私没换过老婆,于公没挪过窝,上金是我的第二故乡。
   我知道,他这是在向我说笑。他之所以三十年来如一日,抱住上金不放,原因有三:一是上金太偏远,没人愿去;二是他与上金太有感情,难以割舍;三是上金人只认他,他的青春被上金绑架了。
   这是我第二次跟老麻子下村。作为一个刚离开校园的大学毕业生,我一参加工作,就被派往上金去当驻村干部,缘自老麻子。
   我到镇里报到那天,在走廊上遇到了他,就主动跟他打招呼,并说今后要多多向他学习,请他多多关照。他瞪着雷达般的眼睛,细细地打量我一番说,你是新来的吧,好的,我会好好关照你的。当日,镇委副书记就找我谈话,说,小飞同志,恭喜你,你一来就被人看上了,下步你就与老麻子搭档,到上金村当驻村干部去。
   上金村是仙霞县最偏远、最闭封、最艰苦的一个村庄。那里,至今不通公路,没有电灯,看不了电视,打不了手机,玩不了微信,被人称为仙霞的“西藏”。
   一个月前,我跟着老麻子去过了一次。仅走一趟,我的心一直郁闷到现在都还没有恢复过来。上金在哪里?它在仙霞岭云遮雾罩的东山顶上。一面叠皱处岩芒丛生的悬崖底下,近百座由黄泥、山石、木头、青瓦盖成的房屋沿着一条小溪鳞次栉比地展开,人称外上金。小溪从悬崖中央的一线天中潺潺流出,悬崖的另一边,又隐藏着一个有几十户人家的村庄,人称底上金。两个自然村合称为上金村。据说,当年的上金村是个人口逾千的大村庄。后来,由于月亮湖的诞生,上金村的村民都整体搬迁到镇上的扶贫开发区去了。如今,那些房子还在,但已是人去村空。整个村庄,破旧的老屋东歪西倒的,满目断墙残垣,四处杂草丛生,异常萧条荒寒。
   我从来没见过上金过去的模样。据说当年为了搬迁之事,老麻子曾在莫家祠堂开过千人大会。按照他的讲法,那是他人生最辉煌的杰作。当他站在老祠堂的戏台上举着喇叭筒作动员报告时,透过两盏大气灯照射出来的亮光,他看到台下密麻麻的人群不时地如海浪一般涌动。他一讲到上金人的苦,台下就泣声一片,他话锋转到下山的种种好处,台下便发出一阵阵山呼海啸般的掌声。他朝台下挥挥手,台下立即燕雀无声,大大小小的目光如手电筒般齐刷刷地朝他身上照。当他听到台下像炸雷般高呼共产党万岁的时候,他的心头一下子热血沸腾,一腔热血化作了两股热泪,以银河泻落九天的气势从眼眶里喷涌而出。
   今天,我们肩负的使命是到上金去割尾巴,而且是去割老虎的尾巴。因为,到目前为止,上金仍然还有近五十个人死守在村里,他们非常固执,任镇里如何做工作,就是不愿意下山。因为,几天前县里下了死命令,年内必须要全面完成全村搬迁的任务。老麻子说,这剩下的都是些难啃的骨头,老虎的尾巴,难度很大。
   眼看日头就要升到中天了,山上还是没有人下来,那渡船还是一味地在水的一方荡着悠悠。我递给陈麻子一支利群烟,掏出打火机帮他点燃,忐忑地说,老陈叔,我看今天咱们是要打道回府了。
   叫我师傅,小飞,他斜我一眼,我跟你讲过多少次了,千万别叫我叔,好像我很老似的。
   好的,师傅。
   那头死老虎真他妈的倔,老子今天上去非好好教训他一通不可。陈麻子也等急了,气乎乎地说,我不管他是不是被鬼附体了,还是患了老年痴呆症,这次我得给那头老牛串上鼻头绳再说。老麻子拧着眉头,鼻梁上的麻子聚拢一堆,像霜后的柚子皮被西风吹卷起来了一般。我不知劝过他多少次了,老虎,你该下山了,你难不成想成为座山雕呀,盘据在威虎山上当土匪,现在留在山上的都是你的死党,你要是下来,他们还会呆在山上吗,可那头死老虎就是不肯下来。他越说越气,一脚踢飞了地上的一块小石子,小石子咚地一声落到湖里,激起了一圈圈涟漪。
  
   三
   老麻子所讲的死老虎,名叫兰虎,是上金村的村长。兰虎年且六十了,身长六尺,浓眉大眼,声若铜钟,相貌堂堂,在上金是神般的存在。他是一个怪物,不知为何,一直单着,膝下无儿无女。老麻子曾向我透露过,兰虎在村里有个相好,是个年轻的寡妇,叫阿柳,皮肤雪白,长得像白萝卜似的,前突后翘的很有味道,但他们却只做露水的夫妻。
   那是一个怪物,老麻子忿道。他阴沉着脸,在湖边反反复复地踱步,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他与兰虎平时情同手足,但一提起下山的事,他就来气。老子这次先把阿柳的思想做通,看这只死老虎失去母虎之后在山上能否还呆得住,老麻子胸有成竹地对我说。
   是的,师傅,你这一招,高,实在是高。
   我附和道,不停地朝野渡的对岸张望。
   终于,渡船动了,开始向我们这边漂来。
   船撑过来了,师傅。
   哦,是吗,老麻子抬起头,朝湖那畔看了一眼,说,小飞,我跟你不是说了吗,今天是黄道吉日,山上肯定有人要下来的,咋样,师傅神机妙算吧。老麻子得意地眯上眼睛,凌空喷出一股浓浓的烟雾。
   是的,师傅简直就是诸葛孔明转世啊!
   渡船划得很快,犹如乘了疾风的翅膀,飞速朝我们漂来。临近了,才发现除了有个巨人在使劲地划着桨外,还有好几个人在用手玩命般地划着水。
   难道那头死老虎也会掐指点算,老麻子说,他肯定是梦到咱俩今天要到上金去,专程下山迎接来了,咦,他还亲自来了,够兄弟。老麻子似乎很感动,叼着烟,叉着腰,敞开衣襟,摆了一个很酷的造型,伫立在湖边的岩石上,任凭湖风把他的胸毛吹成一团乱草。
   渡船以强劲的力度哗地一声靠了岸。老麻子咧着嘴巴朝兰虎招手,老虎兄弟,你咋亲自……
   叫了半句,他便打住了。我们看到,满头大汗的兰虎从渡船上抱下了一个血人来。接着又有三四个汉子抬下一顶用两根竹杆绑着一张竹椅的土轿子。老麻子大惊失色,呼地一声从石头上跳了下来,冲向兰虎。
   兄弟,这是谁呀,咋了?老麻子问兰虎。
   兰虎气喘吁吁地说,别提了,是阿柳,难产了。
   这还了得,你把她放下来,让我瞧瞧。
   兰虎把阿柳放倒在沙滩上,老麻子凑了过去,拿起阿柳的手摸脉。他的脸色愈发沉重,突然嘴一歪,红了眼眶。他偏头望着六神无主的兰虎泣道,兄弟,人已经走了,你自己多保重吧!
   什么?兰虎的身体颤了一下,抱住阿柳,探了探鼻息,摇了摇阿柳的身子,蓦地发出了一声吼叫,天哪!阿柳!
   悲剧发生了。去年冬,阿柳好不容易怀上了兰虎的种,年已花甲的兰虎总算后继有人了。不料怀胎十月,竟遇上难产,他急忙抬着轿子把阿柳往镇医院送,遗憾的是山高路远,刚过了这个野渡,阿柳就怀着胎里的婴儿,双双撒手西去。
   我对不起你啊!阿柳,我糊涂啊!是我不听你的劝,早点下山就好了……
   兰虎一边惨号,一边抱起阿柳的尸体朝渡船走去。
   我说,咱俩咋办?是回去,还是……
   你傻呀,咱们当然是要去上金,老麻子说着,捋起袖子扶着阿柳的尸体,上了船。
   野渡上,天苍苍,水茫茫。
   随着一阵咿哑声,渡船往东山那边行去。兰虎抱着阿柳不停地在嚎啕大哭。他的呜号声,伴着哗哗的浪涛,在习习的湖风中显得格外凄凉,犹若寒夜里苦鸟的哀伤。
   野渡已经荒凉,陈旧终将枯死。
   我心戚然。
   然而,我坚信,在经过一番撕心裂肺的悲啼之后,这野渡上,定然会传来上金群众下山时的欢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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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上金村是个条件极其简陋的村庄,因不通电,所以一直处在落后、封闭的状态。文中的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被安排到了镇里,无意间与老陈叔相识,并且两人还在一起共事,做上所谓的搭档。也是这次机遇,老陈叔成了“我”名副其实的师傅。世上就有那么巧的事儿,第二次再去上金村,是为了完成上级领导交与的任务,因为自它出现了月亮湖之后,其余的乡亲都搬走了,可至今还有五十多户人家仍在留守。为了能够到达上金村,文中的我与老陈叔可谓是煞费苦心。然而,真正到了最后一道关卡月亮溪渡口的时候,却见对岸的渡船一直没有动静。没有动静就意味着此行的目的落空。但由于时间尚早,他们依旧在渡口耐心地等待着。在这段时间,“我”与老陈叔的一番对话、回想,除了将上金村的大概情况网罗其间,还道出了一个最头疼的问题,村长兰虎,因一时没有做通他的工作,致使上金村还有许多人住在那里。功夫不负有心人。在两人一阵急切地等待中,对岸的渡船终于动了起来。当渡船越来越近,特别是看见船上有个模糊血人的瞬间,我和老陈叔的内心霎时紧张了起来。阿柳的死,对村长兰虎打击太大,原本老来得子是件非常幸福的事儿,可是却因为路途遥远,山路颠簸耽误了阿柳难产和孩子出世的救治时间,最终导致了一尸两命悲剧的发生。在渡船上,村长兰虎那泣不成声的呼喊,顿时让他醒悟过来,原来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而通过这一起一落的细节描写,最终让此次上金村搬迁的事儿能够峰回路转,这是一件多么值得高兴的事儿啊!极具警示的好文,读完内心一阵沉重。同时,也赞叹笔者这种抑扬顿挫高超写作手法的运用自如,真不愧是大家风范!感谢赐稿宁静,问候作者,推荐阅读!【编辑:峙榛起航】【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2006180003】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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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峙榛起航        2020-06-17 08:15:16
  感谢赐稿宁静,问候老师,祝您健康快乐每一天,平安幸福每一年!
坚持原创文学,梦想将在这里起航!
2 楼        文友:岚亮        2020-06-17 09:00:26
  感谢峙榛起航老师的雅评,辛苦了,敬茶!
3 楼        文友:淡泊宁静社        2020-06-17 10:35:58
  佳作,已向江山精品审核组申报!
淡泊宁静社
4 楼        文友:岚亮        2020-06-17 10:52:41
  谢谢宁静!
5 楼        文友:林间风吟        2020-06-17 10:58:19
  拜读岚亮老师的又一篇力作,非常振撼!老师着墨不多便将笔下的“老麻子”、“兰虎”写活了,文章不长却立意深远,道出了最基层干部工作的艰辛和扶贫工作的不易!好文!向老师点赞,向老师学习!
6 楼        文友:岚亮        2020-06-17 11:21:01
  谢谢林间风吟老师的美评,你是贵州人,自然对山区群众的艰辛不易深有感触。向你敬茶!
7 楼        文友:宇蓝        2020-06-18 12:11:36
  一个渡口反应一类现实。新生往往要经历阵痛。笑声也是来之不易。文章意义非凡。
   拜读,点赞(?ò ∀ ó?)
8 楼        文友:岚亮        2020-06-18 12:33:18
  宇蓝老师慧眼,每每切中文章本意,多谢美评,敬茶了。
9 楼        文友:孤独小男孩        2020-06-18 15:16:23
  野渡的人间悲欢让人唏嘘不已啊!又读老师的好文,震撼心灵的同时,也在感受着不一样的风土人情!
10 楼        文友:岚亮        2020-06-18 15:26:52
  问候小男孩兄弟,你近几天到菊韵找你,没见到,是否很忙。我是瞎咧咧的,兄弟的文章才是我学习的榜样。新冠卷土重来,还望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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