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瓦蓝的夜空，几颗星星孤戚地呆在那里，月亮仿佛也失魂落魄地挂在老黄葛树的上边，把巨大的树影散落在地面，斑影碎碎，洞洞灟灟，就若此时我的顾影自怜。
　　 人去楼空，我的心也成了老黄葛树月下的碎影……
　　
　　 二
　　 “别跑，别跑，等等我。”我最要好的男同学平追着我的步伐，与我一起奔向教学楼梯口。转角处，我猛然停住脚步，给缓缓上楼的笛和倩让出路来。
　　 仿佛电光火石一般，笛婀娜的身影闯入我的视线；就在两双眼睛专注的一瞥之间，我竟然一改往日调皮的习性，变得乖顺起来，手足无措地任由那个身影一步一步地从我身边擦肩而过。
　　 那双水汪汪的黑眼珠从此迷住了我。
　　 我成了她的“俘虏”，被一份情思紧紧缠绕了起来。
　　 最要命的是，我是心甘情愿！
　　 中等身材……明眸皓齿……瓜子脸……黑头发……身上还飘来淡淡的香味……
　　 我是一点一点地注意到她身上全部的特点的，尤其是那含羞的微笑特别让人心醉。教室里，操场上，食堂边……我的视线时刻围着她转移。我特别不希望夜间的到来，那样我就无法看到她的身影。古人是“一日不见兮，思之若狂”，我则是一刻不见，心为之碎。
　　 笛来自邻县一个较为富裕的家庭。当然，这里的富裕只是相对于我这个乡下的穷小子而言。我隐约得知，她的父亲在邻县政府任职，母亲则是那里医院的医生。她是复读才来到我们班上的。
　　 就在高考前一年，我们班突然增加了二十多人，原本比较宽松的教室一时间挤得满当当的。前排紧贴老师的教案，后排则靠拢墙壁，中间的过道只能容纳一人通行，遇到逆向而行的同学，双方都得侧身避让。我时常坐在教室的后排，由于教室的拥挤，我记得那一年很少有老师到过我的课桌边。
　　 我所在的班级是全校甚至全县最好的班级，师资力量强，学生成绩好，是千军万马最有希望挤过“独木桥”的那个群体。哪个学生家长不希望孩子进入这样的班级读书呢？不用说，笛一定是高考落榜后找到过硬的关系才进入我们班里的。
　　 但这些并不重要，我只在乎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
　　 她那甜甜的小嘴是那样的迷人，浅浅的笑容是那样地让我陶醉。每次看向黑板，我的目光都会在她身上打弯，有时甚至久久地停留在她的身上。有一次英语老师一边念着单词，一边走近我，将教棍在我头上轻轻敲击了一下，我才如梦方醒，我嘴里跟着老师念着单词，心里却在呼喊着笛的名字。
　　 笛和倩租房住在食堂边的一栋小楼上，每到吃饭时间，我都会早早地来到食堂边，端起饭碗蹲在那棵老黄葛树下，静等她从小楼里出现。食堂里人影绰绰，可我的眼里只有她转动的身影……她似乎也注意到了我痴痴的目光，却不动声色地做着自己的一切。
　　 我最喜欢的项目是课间操，她那袅娜的动作带着我的心一起舞蹈。当此时，书本、老师、同学，所有的人和事都恍若不存在，我的眼里、心里、脑海里完全被她占据！
　　 “笛姐”，我一遍遍地在心里这样呼喊。多少次夜里，我念着她的名字，孤独地行走在漆黑的校园里，或者躺在床上失眠，或者蹲在黄葛树下眺望她的住处。
　　 你的学习成绩怎么下降得这样快呢？班主任对我善意地提醒道。
　　 我，我……我该怎样回答呢？我哪里还能把心思集中到书本上、黑板上和作业上啊？
　　 平最懂我的心思，也提醒我说：“你小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
　　 我没在乎。
　　 平又说：“你可知道，她比你大了几岁哟！”
　　 我还是不在乎。
　　 平还说：“你小子要想梦想成真，唯一的前提是考上一所好大学！”
　　 一语惊醒梦中人，我这才有了一些学习的念头，成绩重归前列。
　　
　　 三
　　 一天，我不由自主地将一张写着“爱”的字条夹在了她的书本里。看见她翻开那本书时，我的心“咚咚咚”地跳个不停。我多么希望她会对我回眸一笑，也回给我同样的字条！
　　 可是没有！
　　 在同桌女生转头快要看到那张字条时，她迅速地将字条揉成了一团，悄悄地放在了自己的裤兜里，又若无其事地看起书来。
　　 我的心瞬间跌入山崖。
　　 万分失望之际，却见她侧头看了我一眼，我的希望又点燃起来，却不想迎来的是她的冷若冰霜！
　　 “笛姐，难道你是一块木头？你就不能流露一点点情感来慰藉我饥渴的心？”我心里竟然有了一些抱怨。但是每次这样地“恨”过以后，我对她的爱又上升了一层。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心中的千言万语都化成了这三个字。
　　 寒假到来之际，校园里很快变得冷清下来。我多么讨厌这样一个漫长假期的到来啊！仿佛失去了一切。
　　 我独自守着空荡荡的教室不愿离去。意外的是，她也没有马上离开学校，而是折返回了教室。我兴奋地差点将“笛姐”二字喊出声来，却没想到她只是冷冷地走到我的身边，将那张皱巴巴的字条还给了我，又若无其事地离开了。
　　 我愣愣地看着她的一来一往，心随之而荡漾，最后被她完全带走了，以至于过了好久我才真正注意到字条上她写下的字：“紧要关头，别耽误了学习。”
　　
　　 四
　　 我若丧考妣地过完了寒假。
　　 开学不久，一个消息不胫而走：某某班两个学生胆子好大，竟然谈起了恋爱！
　　 平将同学们的议论转达给我，再次善意提醒我要注意影响，否则会被学校开除的。我又一次惊醒过来，决定“改过自新”，可是一见到她的影子，我那下过无数次的决心又重新改变了，我在心里默默地做着忏悔：笛姐，对不起！笛姐，即使这辈子我什么都没有，只要拥有你，其它的一切我都不在乎！
　　 笛有些故意地避开了我，除了上课，她的身影不再出现在既定的时间和地点，甚至包括课间操。我在校园里疯狂地找寻她的身影，除了教室，我无数次地坐在老黄葛树下等待她的出现，有几次我甚至爬上了笛租住的小楼楼梯，只是怯于众多师生的目光才折返了回来。
　　 毋庸讳言，她也在留意着我的一举一动，每次从小楼房间里出来，她向老黄葛树的一瞥就是最好的证明。有谁知道，我是多么珍惜她的那一瞥啊！
　　 我对老黄葛树说：黄葛树啊黄葛树，你不觉得沾了我的光，才获得了美人的一瞥吗？
　　 有时候我甚至嫉妒起黄葛树来：树大哥，你比我荣幸，至少比我见到她的次数还多！
　　 也有时候，我还与老黄葛树同病相怜：树大哥啊，树大哥，你这样孤零零地立在这里好多年了，你又在等候谁呢？
　　
　　 五
　　 预考之后，学生宿舍里只剩了不到一半的“幸运之子”。也许是出于兴奋，午夜之后大家都还没有睡意，话题聊到了鲁迅先生《阿Q正传》中的一个小人物“小D”，笛的名字正好与“小D”谐音。
　　 同学林戏谑地说：小D和倩，两个都是美人胚子，你们觉得哪个更漂亮呢？
　　 屋子里七嘴八舌。
　　 林喊着我的名字说：都知道你们暗恋好久了，你娃搞到没有？
　　 屋子里哄堂大笑。
　　 林更来了兴致，有些猥琐地说：小D那么漂亮，搞起来肯定安逸哟！
　　 我强忍愤怒，提醒他说：谁家都有姐儿妹崽，不要侮辱人。
　　 林大笑，说：她是个女人，将来就是给男人搞的嘛！
　　 屋子里再次哄笑。
　　 我怒火中烧，从床上一跃而起，照准林的脑袋“砰”地就是一拳，林“哎哟”惨叫了一声，鼻子里流出黏糊糊的血液来。
　　 屋子里一片骚乱。几个人赶紧将我拉在一边，另外几个人将林送往医务室。医生给林止血后，将事情告知了班主任，班主任问清了原委，罚我和林在黄葛树下站了好几个时辰。林被蚊子啄得心烦意乱，我却幸灾乐祸，正中下怀。
　　 我暗自高兴的不仅是林的狼狈，更是因为我可以长时间冠冕堂皇在黄葛树下守着心中的笛，在她住的小楼旁边，在我默默的遥望里……
　　
　　 六
　　 毕业季，黄葛树下拍照留念。
　　 笛和其他女生蹲在前排，我逡巡着想要靠近她站立。班主任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特意将我安排在了后排。失望之余，我对照相了无兴趣，在摄影师按下快门的刹那，我把头低下，目光停留在笛的身上……
　　 这张照片成了我违反校规的最佳证明，被平和同学们拿来笑话了好长一段时间。
　　 笔记本是大多数同学毕业的礼物。我多么希望她能馈赠一本写着祝福和联系地址的笔记本给我啊！但是我的愿望没有实现。
　　 正当我灰心丧气之际，她却趁便丢给了我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她的联系地址。
　　 没有半句祝福的话语，可我心里比吃了蜜糖还要甜！
　　
　　 七
　　 暑假里我魂不守舍地帮母亲做着家务，一有时间就拿起笔来写信。我不知道自己写了多少疯狂的话语，但苦于手里没有邮资，我只得将它们写下又撕碎，撕碎又写下。
　　 有一天我梦见自己又站在校园里那棵老黄葛树下，她的身影依然出现在那栋小楼上，瓜子脸，齐肩发，明眸皓齿；她言笑晏晏地向我打着招呼，转眼间就消失在了小楼转角处。
　　 我大声地呼喊着“笛姐，笛姐”，一直到从梦中醒来。
　　 母亲问我“笛姐是谁？”那一刻我多想自豪地告诉母亲：笛姐是我的新娘！
　　 又一次我帮母亲削红薯皮，不慎削伤了手指。母亲一边给我包扎，一边抱怨我丢魂的样儿。殷红的鲜血慢慢渗出，我没有感到疼痛——我更大的伤痛在心里，那就是对她无穷无尽的思念！
　　 我将那些抒情的诗歌一次次地默念，觉得没有哪一首完全描划出了我的心情。
　　 我下决心要去见她。
　　 老家离县城三十多公里，两个县城相距五十多公里，没有路费，我决定步行。我迷迷糊糊地向邻县县城进发，餐风宿露，三天以后才到达。但是多处打听都没有她的下落，后来我才得知，她到我们班复读原来是改过名字的，就在那个暑假里，她的父亲工作调离，她的住所已经搬离原地。
　　 我心里空落落地行走在回家的路上，几次都想了却此生。失望和悲痛之中我重返校园，在她走过坐过的地方久久伫立。
　　 老黄葛树下，我的眼泪漱漱而下……
　　
　　 尾声
　　 经年以后，她于盛年作古，同学们说起她的不幸多有唏嘘。
　　 我重游故地，校舍焕然一新，唯有那棵老黄葛树依然健在——慈祥而淡定，像是我初恋的“证人”。
　　 睹物思人，我再次悲从中来——在风一样的青春里，我疯过，傻过，笑过，哭过，爱过，恨过，但我无怨无悔。
　　 而今的我，在游戏人生几十年后，一遍遍地反问过自己：假如让我重新面对她，我还能喊出那来自心底的话语吗？
　　 我能！是的，我能！
　　
　　 （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