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排排树桩，一圈圈年轮，岁月像侵蚀的阳光，游弋在河岸，等待夜幕。在这片土地里，所有人都在忙碌、变老、逝去，最后成一坯黄土。就像荒原的枫林，枯叶渐渐盖满枝节，裂痕爬上枝干，待风浊。最后什么也不剩，被历史遗忘。活着的生命奇特而精彩，绽放、枯萎。也许我们也一样，不知什么时候，或许一瞬间，生命便嘎然而止。树的生命是漫长的，人和树比，短暂，脆弱。活在这世间，谁又说得清，那些天灾人祸，生老病死，或你或我……
　　 人无法左右生死，也无法选择出身，那便只能把握未来。有的人生来便能光芒万丈，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有的人生来就默默无闻，活在水深火热的贫困里。有的人左拥右抱，在繁华的都市里骄纵奢靡，享尽人间极致；有的人形单影只，为温饱四处奔波，却一无所有。唯一相同的是，都还活着。
　　 润土也是这样的一个人，儿时普普通通，有惊无险，算是平安。唯一一点的是蜡黄的皮肤，像极了地里的黄土，被荆棘雕琢得凸凹不平。穷，是润土的代名词，因为营养不良，所以导致身材非常瘦小。润土总是喜欢抱着一个旧篮球，在操场走来走去，也许那是他最喜欢的一个动作。滑稽的是，他还带着戴着一顶旧军帽，宽大的衣服，裤脚还挽了好几圈。可能是穿着别人旧的衣裤，和身材格格不入，九十年代也许只能如此。我们班很多同学都这样，典型的山里人。家住街道边的同学，普遍排外，喜欢欺负山里来的。在他们骨子里，天生就有一份优越感，胆子也大。因为这些原因，所以平时润土很少和街上的同学玩。润土的名字很土，和鲁迅笔下的闰土一样的名字。听润土父亲说，润土是他母亲在地里干农活生产的，当时就他母亲一个人，也没有接生婆，就这样生下来了。当润土父亲从山那边赶过来时，润土已经出生了，因在地里出生，就给他起了个小名——润土。好养活。如果不是因为鲁迅笔下的名字，也许大家也不会记住他的小名。他就这样平凡无奇，就算从你身边走过，你也不会刻意去记住他长的样子，能记住的也只是他那张干瘦蜡黄的脸。儿时的润土，没有特别出色的地方，也不善言辞，如果硬要说他的优点，那就是憨厚老实。润土一直介意自己的长相，介意自己的出身，从小就有自卑感。然爹妈生的啥样便是啥样，他没有权利选择，也无法重新回炉改造，只能认命。润土喜欢光鲜干净合体的衣服，喜欢在街上随时买得起的小吃零食。可是现实他只能看着商铺，然后默默地收回眼神，闻着街道旁飘来的油炸串味，悄悄走掉。山里人就是这样，一辈子待在地里，吃的都紧巴巴的，穿的可能是别人送的，或者大的穿剩的给小的穿。
　　 润土在学校的日子，说不上人缘好坏，普普通通，没得罪谁，也不会有谁去欺负他。但侠骨柔情，总喜欢帮助人。成绩时好时坏，没被老师批评也没得到任何褒奖。浑浑噩噩的，润土也不知道自己过的什么日子。
　　 润土的家离乡镇很远，木瓦房式建筑，在半山腰上，是一个寨子。山里人世代为耕，日出而行，日落而归。有时也会打打野味，就连润土都练了一手好弓，打鸟、掏鸟蛋、下河摸鱼，无所不能。一到四年级润土是在村公所上的，就三个教室三个老师。五年级以后就要到乡里去上学。每次上学，润土都要走好十几里地，特别是路面还坑坑洼洼的，遇到下雨天，还泥泞地裹满了金黄色烂泥巴，一不小心还会溅得满身都是。村里有条件好的家庭，可能会买一辆永久牌自行车，或者花五毛钱坐拖拉机及汽车去上学。那时候的汽车是没有座位的，有的只是车两边靠着的长木凳，也不够坐下一车几十个人。大部分人都是站在车厢里，或扶着铁栏杆，或拉着身边的人，摇摇晃晃。拖拉机和汽车颠颠簸簸地行驶在陡峭的山路上，别提有多危险。这条路不知出了多少次事故。润土没有自行车，也没条件坐车。每个星期从家里背六斤米，揣着五块钱买菜票和自家做的一小罐咸菜。咸菜里藏着几颗腊肉小布丁，这就是润土一个星期的生活用度。
　　 第一次认识润土，是在初中的时候，润土把一个星期的饭菜票全部弄丢了。他没有饭吃，又怕家里人责怪，便来我家铺子记账。那时我家在学校边上，开着一家小卖铺，顺便也做点小饭堂生意。这个腼腆的小男孩，个子还没到我肩上，来时还很不好意思开口，直到我问他，他才说出原委。就这样，我成了他整个初中的债主，关系也演变成了电影里的难兄难弟。
　　 第一次暑假去润土家里玩，开始觉得很新奇，等我走到他家的时候，才发现他家里的情况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穷。家里就几间破木瓦房子，屋顶还经常漏雨下来，也是缝缝补补。做饭的地方是几个木架子撑着，屋顶和墙壁全是用树皮盖着的，简陋得无法用词汇来形容。润土爸妈都是本分的庄稼人，长年累月的劳作，太阳把他们晒得乌黑乌黑的。那厚厚的老茧和伤痕，我已经分不清线条的纹理。润土爸妈很热情好客，还特意宰了只家里为数不多的母鸡招待我，让我吃得心中好有愧。我知道他们不容易，也许这只鸡还等着下蛋，到集市上卖几个钱。就因为我的到来，一切就没有了。我甚至能想象，盛在碗里白花花的米饭都是奢侈的。他家的米仓并不多，地窖里堆满了很多红薯。我没住几天，也不好意思再住下去，辞别了润土，一个人带着沉重的心情走在路上。那天的路好长好长，我没有骑车，而是推着走。
　　 润土的人生是不完美的，他空有一腔热血，可最终都输在情感上，包括学习也是。可能他过于早熟，爱情在他心里悄悄萌了芽。在他的世界里，爱情已经有了定义，那便是至高无上的一种情操。润土是一个对情感非常执着的人，也是一个对感情非常善良的人。喜欢一个人可以喜欢得很久很久，但又是一个不纠缠的人，好像有一句话可以形容他。“若来，你便在我心底，若走，我待以浓情放你游归大海。”
　　 润土的初恋发生在初中，那时，一个非常优秀的女孩悄悄走进了他心里。女孩家庭条件非常好，独生子女，又是出名的大美女，学习成绩是年级里最好的。润土是自卑的，明知道喜欢人家，却从来不敢表白。坐在女孩的后边，便是润土极致的追求。女孩是班长，集老师和同学的宠爱，飞上枝头的凤凰。但又是纪律严明的班干部。在整个初中，我们这群男孩违纪都被她记了个遍，唯独润土从来没有被她记过。可能是出于怜悯，又或是同情，可又有谁关心？班里男生都不喜欢她，唱对台戏。润土遇见她，不知道是自己的幸运还是更特别的悲哀！总之他们没有结果，这是我们所有人的认同。初中就这样平淡无奇地度过了，唯一一次有点印象的是，润土被学校里警告处分过一次。那时夏天很热，他在河边洗澡，也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学校旁边有一条河，学生基本都会利用午睡时间，偷跑着去河里凉快一下。河边洗澡是学校明文禁止的，就是怕有人溺水学校要承担责任。但总有人铤而走险，润土就是其中一个。那次去洗澡，有个同学抽筋淹死了。因为润土也在，所以就被学校处分了。当时连派出所都来人了，不过也是不了了之。处分最严重的是他们一起约去的几个，润土是单独去的。
　　 在初三毕业会考的时，润土递给了我一封信，一封写满了情书的信纸。洋洋洒洒的文字，鸡皮疙瘩，真别说润土还是有几分文采的。作为好友，我没有帮他递出去。因为当时即将要毕业会考，这会影响到那女孩的考试成绩，所以我就做了一次恶人，把信纸又还给了润土。其实我也喜欢那个女孩，只是因为她记过我几次违纪，彼此之间有点不对付。多年后我问润土有没有怪过我，然而他还是腼腆一笑，便拉着我去喝酒，就这样你一杯我一杯喝醉在了酒馆。
　　 后来女孩去世了，是出车祸去世的，这消息还是老师告诉我，我又去告诉润土。我没有去安慰他，因为我了解他，最好是让他自己静一静，慢慢释怀。润土是一个内心很丰富很细腻的人，喜欢一个人喝酒，一个人走在路上，一个人思考。他自我调节能力超强，心里装着一个特别的世界，这个世界是他的全部，是他调控情绪的地方，也是他铭刻记忆的走廊。润土是一个痴情的种，也是一个忧忧郁郁的诗人。他的诗歌充满了怀旧、伤感、遗憾。如果想了解润土，那么他的诗歌便是他的诠释。记得有一次我问他，“恋爱是什么感觉？”他说，“喜欢而又得不到，刻进骨子里，思念像一条长长的河。”也许我无法理解润土，就像无法理解自己一样，但这就是真实的润土。
　　 记得上高中时，润土都差点不读书了，因为家里穷，供不起他上学的费用。直到我们都开学一个多星期了，润土才来报到。据润土说，他念的书，全是靠他家的葡萄树。也就是为什么，每年我都会看到他父亲，挑着一担葡萄在市场叫卖。可是高中的学费，不是一担葡萄就能解决的，要五百多块。一担葡萄当时可以卖到一百几十块钱，刚好够润土高中以前每年的学费。念完高中后，润土选择了出去打工，和很多人一样去了广东，而我还继续着我的学业。
　　 在整个大学里，我都是混着走过的，也没有见过润土。寒暑假润土也都没有回家，在外拼搏。再一次见到润土，是我捎口信去他家里，家里传达给他的，叫他回来一起和我出去打工，有个照应。没想到他真回来了，和我去同一个城市打工。那是一个大都市，和我们乡里比，那繁华程度，红灯酒绿，有歌厅、大酒店、游乐场、电影院、溜冰场等。看着眼前的景色，无形衬托出了我们农村土鳖一个。这也更让我们对城市充满着希望和向往。几年不见润土长高了，已然是一个小青年，也变得比以前帅气了，阳光充满自信。衣服也穿着得光鲜得体，更时尚了，还搞了个当时特别流行的中分，谈吐更是多了几分哲理和内涵，也许这就是社会经验吧。润土不再是山里的小山鳖了，不再面黄肌瘦，不再衣服邋遢。这几年的经历，俨然打造成了一个职业经理人。和他一起工作，润土给人的感觉就是朴实、勤快、善良、上进，比我都要老练。我之所以给他这么好的标签，不仅是他实至名归，还有我这条命也是他救的。那是后来的一个夏天，我肚子疼得很厉害，还动用了救护车。医生说是消化道穿孔，情况很危急要马上手术。我当时身上没啥钱，工资每个月花得精光，又远离家乡。那时候没有转账，也不知道转账，不像现在有手机那么方便。当我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是润土拿出了自己积蓄，到处借钱，还搞了个轰轰烈烈的公司募捐。就这样，我居然没从家里拿一分钱，就把病治好了。这也是我为什么会和他结下这么深的兄弟情缘。没有他就没有后来的我，我也不会活到现在，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人总是要根据自己的目标去走。我回了趟老家，和亲戚去了另外一个城市。从此，润土便一个人在原来的城市打拼。
　　 润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他的故事是一本小说。小说里有着润土与父母血浓于水的亲情，有润土这一生的英雄事迹，及他那满是忧伤的爱情。记得一次同学会上见到润土，他仍是孑然一身，洒脱善言却略带一点羞涩。只不过和之前的润土相比，润土变了，变得敏感了。在和同学的聊天中，总会刻意避开一些话题，仿佛有某种禁忌。也许他心里藏着一个秘密，一个故事，而这个故事不想被人提及。我只好一直陪在他身边，每当润土遇到尴尬的时候，我就会出来解围，扯开话题聊别的。后来润土一家也搬到城里去了，还买了辆轿车，看来混的还不是很差。
　　 岁月沧桑，时间过得好快，渐渐地我们都老了，光阴在我们身上留下棱角，个个即将步入中年，孩子也在慢慢长大，而润土还是那样年轻，像个孩子一样。甚至我们班离异的女生调侃他说，如果那时候润土追求她们，说不定会嫁给润土。确实，润土人好，善良，对感情专一又善解人意。女生还冠以了他一个帅哥的头衔，最关键是他获得一个从来不曾和女生拌嘴的好印象。即将步入中年的润土喜欢臭美，打扮时髦，个子也比班里大部分人高。因为显得年轻，所以班里女生都喜欢和他说话。不像小时候差不多是全班最矮的，没有几个女生会留意到他。快到中年的润土多了几分成熟稳重，说话道理都一套一套的，颇有点上位者的味道。但是我知道，在他的心里，还隐藏着一丝别人无法侦别的自卑，这也是润土最大的悲哀。
　　 润土不是没有人喜欢，工作后也有很多人追求过润土，但润土都错过了。时间不在一条线上，你喜欢他，他却还怀念着另一个。感情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也没个对错，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有些人很快能走出来，有些人却一走就是很多年！润土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要很久很久。记得有一年，润土因为一个女人，差点就出家了。那段感情几乎毁了润土，他离家出走，睡过丛林，待过寺庙。所幸最后还是理智战胜了情魔，他还不能抛下一切，他还有他最爱的父母，他还要给二老养老送终。就这样，润土回归了世俗。有次我还调侃他说怎么挺过来的，他笑着说，“本欲一心念佛，奈何佛主不留，他要吃肉，佛主不让吃。”让人啼笑皆非。自从那个女孩离开过后，再也没见润土谈过恋爱。问他，他也只是说随缘，好像很怕人问起。也许被情伤害过的人，不知是看清了世界，还是出于自我保护，总之润土变得谨慎了，但也变随意了。除了整天工作就是和朋友喝酒聊天。
　　 古人云，红颜多薄命，好人命不长。润土也是这样，说走就走了，走的时候，都没能见他最后一眼，也没来得及说最后一句话。就这样，他为了救一个不相识的女孩，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没能回来。葬礼是在他老家举行的，我们那里和很多农村一样都是土葬，讲究落叶归根。葬礼那天，来了很多人，所有爱他的人和他爱的人都来参加了。我也一样，只是我心情更沉重。我知道，以后再也没能和他一起喝酒了，以后再也没能和他畅谈欢笑了。我们相约的忘年老，如今只剩我一个人，在路上蹒跚步行，借酒悲歌。
　　 有时我在想，人要能长命百岁该有多好。喜欢的人，喜欢的事在岁月里去雕琢。然人的生命总是如此短暂，来不及开花便已凋零。润土走了，他带着高尚的情操走得悄无声息，他把自己的梦想，开在了天堂，他把一生的遗憾，留下了感叹。我想有一天，或许我也如此，带着遗憾和不舍离开这个世界……
　　 记得润土曾说过，将来若是有一天，有喜欢的人在一起，便带着她走遍祖国的山山水水，看遍世间的飞禽走兽，守却一湾深潭，直到再也走不动。我想这应该就是润土的终极梦想，那么完美……
　　 是的，每个人都有一个梦想，或高或远。我也一样，有自己的梦想！
　　 润土只是其中的一个润土，世界上有很多润土，润土就是自己，自己就是润土，只不过——梦都在远方。
　　 （编者注：百度检索为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