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黄三上了外国报纸
　　 “快看呀！黄三上了外国报纸。”消息在村子里传开了。人们围着黄三，挤挤挨挨看那张外国报纸。村民们识字不多，洋码字一个也不识。报纸上的照片是千真万确的：那秃瓢似的黄三，咧嘴、龇牙，站在长城脚下小古董摊前，流着鼻涕傻笑。
　　 这个长城脚下的小山村从来没有人上过中国的报纸，更何况是外国的报纸。顿时黄三身价百倍。黄三满脸放光，光秃秃的脑门儿热气缭绕，宛若一个刚出屉的黄馒头。
　　 村长“嘿嘿”地朝他敬烟。村民们七嘴八舌，十分羡慕、眼红。
　　 黄三神气地朝天上吐了一口烟，那烟雾旋了几个圈儿，消失在料峭的春寒里。黄三卖足了关子，拍着胸脯：“你们以为我是钱串子脑袋？拿我当骗子、当蒙人精。实说吧，我捡了老外镶着29颗红宝石的金表，我学了雷锋，这才……”黄三鼓动腮帮子神吹海擂，搜索枯肠编排词儿。
　　 这黄三，专做贩卖假古董的生意，糊弄糊弄，居然也能赚回一些钱财。1988年的深秋，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游客，脖子上晃荡着照相机，蹲到他的小摊前挑挑拣拣，而后，摇了摇脑袋走开了。黄三岂能放过这笔生意，他一直追到厕所，将外国游客堵在里面。他掏出十个铜板，非要人家买下不可。
　　 “哈罗。”这外国人迫不得已，只好伸出一个巴掌。那意思是5元买10个古铜钱。黄三伸出两个巴掌。外国游客便爽快地掏出一张10元币。黄三见有赚头，便又伸出一个巴掌。外国游客迟迟疑疑地又掏出一张10元币，晃了晃巴掌，意思是让黄三找回5元。
　　 黄三假装没听懂，将20元揣到怀里溜回到小摊位上。就在这时，大鼻子气哼哼地追了过来，拍下了这张照片。
　　 昨天，有个外国游客拿着这张报纸在长城脚下四处寻觅，将报纸丢给了他，叽里咕噜、指指戳戳一番。黄三正在自鸣得意地向山民们炫耀时，一辆摩托车驶进了村子。从车上跳下一个公安人员、一个工商行政管理人员。公安人员掏出了同样一份外国报纸；工商管理人员吊销了他的个体摊位营业执照。黄三像堆烂泥般瘫软在地。
　　 “呸——”村长直跺脚，醒悟过来的村民们向他身上吐唾沫。
　　
　　 二、政府四大员
　　 那天（1984年大年初五），山庙乡广播不响、电话不通。乡政府食堂烟囱不冒烟，清锅冷灶。乡干部过完春节陆续上班了，见状，个个面露惊疑之色。
　　 乡党委书记从前院找到后院。几排简陋平房、一席弹丸之地，就是小猫小狗也藏不到哪里去呀，何况“政府四大员”，这几个大活人。
　　 这四大员其实是小萝卜头：乡话务员、炊事员、广播员（兼打字员）、线务员（兼统计员）。他们是乡政府的临时工，他们就像一件不起眼的衣裳、一顿极平常的饭菜、一瓢清凉的山泉水，当你又冷、又饿、又渴的时候，才想起了他们。
　　 事情的起因还得从乡政府吃年饭时说起。这儿的规矩是，腊月二十七吃“团圆饭”，吃罢便放假。乡机关36人，分三处摆酒席。
　　 书记、乡长等决策人物在一处，喝的是特麯酒。一般乡干部喝的是大麯酒，而这“四大员”呢？凑一块儿，喝的是高粱白。前两处酒席上还有啤酒、甜酒、果子露，唯独他们“三等公民”只有一瓶高粱白、四瓶汽水。
　　 人比人，气死人。平时忍气吞声、低眉顺眼的四大员牢骚爆了场。话务员风韵犹存，是个三十多岁的“半老徐娘”，坐在饭桌前骂道：“龟儿子们灌迷魂汤，让老娘喝猫儿尿。老娘不受这份气，不干了！”
　　 乡广播员是个漂亮的村姑，轻启樱口：“哼！嫌我爱打扮。碍着官儿们么事？花儿绽开还要放三天香哩，就不兴咱山沟的姑娘露露脸？整天对着话筒喊破嗓子，挣几个毛八分的唾沫星子钱，谁稀罕。”
　　 炊事员像做贼般地从怀里摸出一瓶大麯酒。“半老徐娘”对准他的腰板捣了一拳，厉声说：“谁稀罕这仨瓜俩枣，咱不会喝酒，挣的是一口气。去，去，去，滚到一边儿去。”
　　 粗腿粗身粗胳膊的线务员，浑身都是劲儿，爬杆接线是他的拿手好戏。眼下，他气得像只蛤蟆，张大嘴说不出话来，扬起巴掌将高粱白扫到地上，高粱白酒在地上打了一个滚，流了一地。夏天，乡里分西瓜，西瓜的大小按官位的大小而分。这无官无职的四大员，分到手的西瓜，只有碗口般大，线务员也是这般地将西瓜踢到墙角。
　　 这四大员到底上哪去了？话务员投奔亲戚到一家私营的工厂当会计。广播员到京都大饭店当服务生。线务员成了某公司门卫兼保镖，颇受董事长青睐。更神气的是炊事员，独自到县城承包了一个饭店，成了头儿。
　　
　　 三、一女十男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有这么一天：她坐在主席台上，声如脆铃般地演讲，而他却低眉顺眼走上前，给她斟茶倒水。
　　 他是县委办公室的秘书。半月回家一趟。走进门往炕上一躺，她便笑盈盈地端来了茶水，他爬起来呷几口茶，走到脸盆架前，悠然自得地洗脸。看她喜滋滋地到院子里，取下挂在自行车上的挎包。里面有香皂、发卡，间或有糕点、糖块之类。
　　 他脱掉外套，顺手往脚盆里一扔，穿上浆洗好了的衣服。她亲亲热热地挤挨着他，替他扯扯衣领，抻抻裤脚。然后端起脚盆，坐到一边儿，边搓洗衣服，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同他闲聊着。
　　 结婚三年了，年年如此。眼下，反常了。她变得陌生了。不知她有什么魔力，喂了三千多只鸡，一年下来，成了万元户。这不，在台上响当当地唱高调：“事实证明，女人并不比男人弱，我一年收入一万五千元，抵得上我男人十年的。女人依附男人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台下爆起掌声。他坐在主席台旁边旮旯里，手足无措，揉搓衣角。衣服脏了，该换洗了。
　　 “她那么忙，真不该给她添乱。”刚才他女人在台上介绍发家史，使他更理解了她，也惹起了对她的怜爱。他计划从今天起，衣服脏了自己洗，回家还要打下手，帮帮忙。给自己的女人减轻负担，让她更能干。
　　
　　 四、石峡村轶事
　　 太阳落山、月亮露头时，石峡村爆发了特号新闻，电话通知：今天晚上，确切地说，再过三个小时，一群金发碧眼的外国人要来参观村办大理石厂。这事急坏了村主任（兼大理石厂厂长）郭秀明。平时有事，郭厂长总与两位工程师商量，这两位工程师回院校探亲了。突兀的大事，使郭秀明措手不及，无奈，召开了紧急动员大会。
　　 面对黑压压的人群，郭厂长吊了吊嗓门：“今晚外国人要来我厂参观，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大家要有个思想准备，衣裳穿得整齐点，打扮得漂亮点。在外国人面前，要不卑不亢、磊落大方，表现出现代农民的精神气质……”
　　 月亮升起来了，像一面新打的银盘，又圆又亮，白晃晃一片晶莹。十几辆大小轿车驶进了石峡村。
　　 出现在外宾面前的一百多个男女工人，像孙猴子拔毫毛吹就的毛猴，穿戴得齐齐整整在厂门口列队欢迎。
　　 一阵寒暄之后，李局长对郭厂长说：“外宾计划今天下午回国，听说你们厂的产品后，执意要来看看，推迟六个小时回国。”
　　 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外国人嘟囔了几句。翻译扶了扶眼睛说：“他们说，介绍得越详细越好。”
　　 西装革履的郭厂长站了起来说：“人造玻璃花岗岩系我国首创，目前已出口到12个国家。这种材料的耐酸碱度和抗压强度性能均优于天然石料，是一种人造高级建筑饰面材料……”郭厂长侃侃而谈，来宾们认真地记着，录音机“滋滋”地转着。气氛和谐而美好。
　　 陪同来宾的干部们投来了赞许的目光，其中一位领导竟说：“介绍得不错嘛。是个企业家。”听到上级的嘉许，郭厂长犹如三伏天吃冰激凌，浑身舒坦、格外有劲：“技术难度最高的是纯白色花岗岩，采用熔炉玻璃，利用‘槽沉法’……”介绍完毕，外宾们参观车间。他们要测量车间和车床，马上有人送来了卷尺和图纸。他们要查看产品，立即有人提供说明书。
　　 “中国的产品好，中国的朋友更好。”那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外国人满意地说。听翻译这么介绍，郭厂长陶醉了。外国人带着姣美的月色走了。
　　 这天晚上，郭厂长睡得特别香甜，他做了一个美梦，石峡村的月亮又圆又亮。皎洁的月色下，外国人络绎不绝地到石峡村订货。一箱箱纯白色人造玻璃花岗岩装上了万吨级货轮。他亲自押送着，漂洋过海……郭厂长做了九十天的花好月圆之梦。
　　 第四季度的一天，梦断月逝。大理石厂供销科长愁眉苦脸地将一沓国外退货单递到了郭厂长手里──W国新近生产出同样的人造玻璃花岗岩，物美价廉、畅销欧美，占领了世界市场。郭厂长如五雷轰顶，半晌没喘过气来。他怔怔地瞅着退货单，似乎明白了什么……
　　 （编者注：百度检索为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