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重读史铁生的《我与地坛》，当读到“史铁生的妈妈无数次前往地坛公园，寻找摇着轮椅在园子里独自疗伤的儿子”时，我仿佛看到了那个荒芜冷落得如同一片野地的公园里，那个母亲孤独的背影。许是我也到了史妈妈年龄的缘故，一时竟湿了眼眶，生出无数感概。
　　 史铁生在书中写道：“现在我才想到，当年我总是独自跑到地坛去，曾经给母亲出了一个怎样的难题。”“曾有过好多回，我在这园子里呆得太久了，母亲就来找我。”“有一回我坐在矮树丛中，树丛很密，我看见她没有找到我；她一个人在园子里走，走过我的身旁，走过我经常呆的一些地方，步履茫然又急迫。我不知道她已经找了多久还要找多久，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决意不喊她——但这绝不是小时候的捉迷藏。”……史铁生最后写道：“这园中不单是处处都有过我的车辙，有过我的车辙的地方也都有过母亲的脚印。”
　　 读着史铁生朴实细腻的文字，感受着史妈妈在偌大的园子里寻找儿子的焦灼，一段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回忆起少年时期的我，也曾有过和史铁生一样玩的“捉迷藏”，还不止一次……
　　 那是我在泸州十中读初中的时候。学校位于小市城头，五峰山山顶上，沿着狭长古朴的伍复街，一路缓坡往上爬，直至年少的我也爬得气喘，方见学校大门。那时，我的家在小市城尾一个名叫王爷庙的地方，那是爸爸单位的宿舍所在地。每天，我背着书包，穿过大半个小市城，踏过伍复街磨得油光锃亮的长长的青石板路，要走三四十分钟才能到学校。当时哥哥和三妹留在妈妈工作的小镇读书，只有我和爸爸住在一起。
　　 大约是初二的时候，全国上下掀起了狂热的乒乓球热，全校的同学突然间都成了乒乓球迷，我也疯狂地迷上了这圆圆的小白球。学校仅有的几张乒乓球台一下成了炙手可热、兵家必争的抢手之地。课间十分钟，男女同学一哄而上，涌出教室跑进操场抢台子。游戏规则是率先抢到球台的两个同学先一球争庄，后蜂拥而至的同学们则排着长长的队列候“考”。“考”上的同学可以和庄家搏杀四个球，厉害的考生能把庄家打败拉下马，成为新“庄主”。而“考”不上的同学则一球“毙命”，只得眼巴巴地，又心不甘情不愿，意犹未尽地再次排在队尾等待下次“考试”。
　　 课间十分钟打一个球或者四个球，甚至当几盘庄，对于正痴迷乒乓的我自然是不能满足的。于是，与几个同样疯狂痴迷的同学相约，中午不回家，霸着一张乒乓球台打个尽兴。
　　 正玩得兴高采烈，突然有眼尖的同学叫：“熊，你爸来了。”我一听，迅速丢下球拍，敏捷地钻到球台下面藏起来。那时，我们学校的乒乓球台是极简陋的水泥台子，厚厚的水泥墙将两侧球台全部封闭住。我猫着腰，躲在阴暗的乒乓球台下一角，从站在球台旁同学们各色裤脚的缝隙里，看见爸爸急匆匆走过操场，三步两步跨上石台阶，往教室方向走去。一会儿，又见爸爸一双大脚急匆匆返回，站在操场中央，叉着腰勾着背四处张望，不时呼叫几声我的名字。再一会儿，爸爸的脚渐渐移向乒乓球台，询问同学的声音明显急促。此刻，蹲在台下的我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喘，紧紧地蜷缩着身体，心脏“扑通扑通”激烈地跳动着。听闻同学们异口同声地回答“不知道”，心里一阵窃喜。又过了一会儿，外面似乎没了爸爸的声音。终于，有同学弯下腰，探头到台下，悄声说：“熊，可以出来啦，你爸走远了。”我麻溜地从球台下钻出来，还能瞥见操场一角，爸爸缓缓走下学校大门那一截高高的石台阶，渐渐离去的落寞背影。我满脸洋溢着逃脱爸爸的得意，一扭头，欢天喜地，又投入到和同学们打球的快乐之中。
　　 有其一就有其二其三。之后，我时不时中午不回家，留在学校疯玩乒乓球。爸爸定然次次来学校找，而我每次都如法炮制故技重施，在同学们天衣无缝的配合下，每每成功逃脱爸爸的“捉拿”。和爸爸无数次的“捉迷藏”游戏中，屡获成功。现在，我已记不清楚，晚上放学回家，我是怎样对爸爸撒谎中午的行踪。只记得有一次，气极了的爸爸扬言要打我。他铁青着脸，满屋寻找“凶器”，终在房间角落找到一根细棍子。爸爸把棍子高高扬起，在空中晃了几晃，一边生气地数落，一边作欲打之势。许是见吓得瑟瑟发抖的我可怜，许是终究对他最偏爱的女儿下不了手，爸爸的棍子最终重重击在了我身旁的椅子上，随着一声清脆的响声，本就细软的棍子应声而断……
　　 平生，我唯一一次差点挨爸爸打，最终因为棍子的折断而作罢。
　　 时间已进入二零二零年，据史铁生去世已近十年。如今，史铁生已和妈妈在天堂相聚。也不知道，天堂里，是否也有一个如地坛般废弃的古园，史铁生是否还整天摇着轮椅在园子里流连？或许，天堂里的史铁生双腿已康复如初，正如孩提般，由妈妈牵着小手在园子里蹒跚学步。抑或，迈着稳健步伐的史铁生搀扶着史妈妈，日日倘佯在静美的园子里，享受四季如歌的变换……
　　 爱我宠我的爸爸也已去往天堂十一年。而我，终究有一天，也会和我的爸爸相见。我想对爸爸说：爸爸，对不起！十三四岁时，女儿太不懂事，我不懂得，你是如何在下班后忍着饥饿，或顶着夏日闷热的桑拿天，或冒着南方冬天的阴冷，穿过大半个小市城，爬上五峰山，气喘吁吁，再走半个多小时，前来学校寻找女儿的，有着怎么样焦急的心；我不懂得，找遍学校的旮旮角角，遍寻无果，你又是怎样拖着沉重的步伐，失望回家的，又有着怎么样焦虑的心；我不懂得，在那个通讯和交通都不发达的年代，你无处问无处找，千般疑问万般猜测，心里该是怎样的担心和无助。我甚至没问过，步履茫然的父亲，回到家是否还能安心吃一口热饭？我更没想过，心绪不宁的父亲，是怎样熬过下午的时光？是怎样望眼欲穿，盼回放学回家的我？我只一味享受撒谎成功的喜悦，沉浸在逃脱掉惩罚的自鸣得意中……
　　 爸爸，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女儿再也不会和你玩“捉迷藏”，一定乖乖让你找到我。远远望见你出现在操场一端，我一定会快步跑向你，甜甜地叫一声“爸爸”，让你急匆匆行来，一路高高悬起的心早早放下。女儿会像平时那样，撒娇地挽着你的膊胳，亲亲热热地说一声：爸爸，我们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