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五周年】借钱(小说)
一
晚饭后,桌上的碗筷还没收拾,陈海就开始打开手机抖音,也不知道是什么段子,逗着他哈哈大笑,不停地用手拍着大腿。
儿子占据着饭桌的另一边写着作业,他担忧地看着笑个不停地爸爸,终于还是忍不住叫了句话:“爸,收拾桌子。”
沉浸在欢乐中的陈海并没有把儿子的话听进去,依然拍脚拍手地笑。
老婆从卫生间出来,看着狼藉的桌子,笑得不知所措的老公,顿时柳眉倒竖:“你不知道收桌子吗?不知道洗碗吗?”
儿子见势不妙,抱起作业和书包一起消失在客厅。
陈海有些莫名其妙,问:“平时不都是你干吗?”
这句话成功地激怒了老婆,老婆从他不洗碗开始,一路骂下来,一直骂到他昨天晚上不洗脚就上床睡觉的事。
正骂得不可开交之际,陈海的手机信息响了,他看了看,对着正河东狮吼的老婆说:“别吵了,银行催房贷了。”
这无疑是火上烧油,老婆的怒火全部被点燃,从指责他不爱卫生转移到不会赚钱上,语言比刚才恶毒一百倍。
他终是听不去了,抓起手机和烟,摔门而去。
老婆的叫骂可以不理会,但房贷不能不理会。疫情之下,今年所有人的日子都过得特别艰难,厂里处于半开工状态,工资也只能拿到一半,交完房贷,全家得喝西北风,为这事,夫妻之间的温存荡然无存,一点点小事都能成为“战争”的导火索,连儿子都变得敏感多疑。
陈海查了查余额,只剩300多了,离房贷还差一大截,该找谁借点钱度过这个难关呢?
他一边在街头漫步,一边抽出根烟来衔在嘴里,点上烟,深吸了一口,烟在肺里打了一个转儿,又了吐出来。
他拿出手机打开微信,将通讯录看了又看,像皇帝选妃一般,终于选定康少爷。
康少爷是他从小到大的玩伴,家境富裕,出手阔绰,朋友们给他取了个外号:康少爷。
他和康少爷从小就是同学,两家住得近,脾性又相投,两个人好得穿同一条裤子。
十多年前,康少爷在街头大排档吃东西,与人起了争执,被别人用啤酒瓶开了瓢。当下就召集朋友来助阵,当时来了三个人,其中一个就有他。他背着被对方打得头破血流的康少爷拼命跑,对方追上来,对着他就是一甩棍,他疼得跪在地上爬都爬不起,好不容易跑到医院一查,医生说那甩棍再往上半寸,就是脾破裂,只怕要横死街头了。
在他养伤期间,康少爷带着礼物来看他,拉着他的手,动情地说:“海子,以后我们就是过命兄弟,比亲兄弟还亲。”
这几年,两人都娶妻生子,来往没那么密切了,但感情还是像兄弟一样,前一段时间还在一起吃饭呢。
只能找找康少爷了,他花钱大手大脚,2000块只是他的烟钱。
他拨通了康少爷的电话,那头吵吵闹闹,一听就是在酒吧,似乎还围了一群莺莺燕燕。
“康哥,你方便听电话吗?”
“方便呢,你说。”
“康哥,你借2000块钱给我,房贷到期了,我应应急,过几天就还你。”
“喂,喂,喂,你说什么?这里信号不好,听不清呢……”
电话被挂了,陈海呆立当场,康少爷这是拒绝了呀?怎么就拒绝了他呀?
不甘心,他们是多年朋友,过命的交情啊,怎么就被两千块打败了呢?
他又打了过去,农历十月的凉风中,他的手有点抖。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陈海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当年,面对别人的拳脚棍棒,他就没怕过,他背着康少爷,一面跑一面喘,跑得喉咙冒烟,他都没想过要放弃的,可如今,怎么就因为2000块钱,他就被放弃了呀?这钱,就是救救急,下个月就还他呀!
一下子,他的心像有把刀在绞,痛得有点不能呼吸。康少爷是他最好的朋友,也是好兄弟,好哥们,怎么就不讲义气了?
他将手中的烟扔在地上,用脚狠狠地踩了几下,居然没踩灭,又狠狠地吐了口痰。
他叹了口气,夜晚的风有点凉,他拢了拢衣领。总得找个人借到这两千块钱,不然银行不会放过他,违约金高得吓人。
要不找找昆哥。昆哥是他表哥,这几年赚了钱,前几天还换了台百多万的车,这区区两千块钱,应该是小菜一碟吧?
他打电话过去时,昆哥正在打麻将,感觉口气有些不耐烦,陈小海说了来意,那边似乎更气恼了,说:“打麻将呢,晦气。”电话便被挂断了。
秋天的夜晚,寒星点点,星子们闪闪烁烁,似要掉下来一般。陈海蹲在路边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头明明灭灭,像极了他的心事。
二
陈大娘住在城正街一处老房子里,这里是一片平房,住着十几户人家,大多是像陈大娘这样的老人,也有刚进城,租在这里的一家三口。这里的平房低矮潮湿,天晴还好,雨天就到处湿嗒嗒的。房顶低,夏天房子里热得喘不上气,冬天,房子就像是个冰窿,没有一处不寒冷,看不见的缝隙里,透着不明的阴风,悄无声息往里灌,整个房间没有一丝热气。
这个城市到处都在热火朝天搞基建,但领导们却集体忘了这里。
这是个晴天,但下午四点之后,寒凉之意便微微而起。陈大娘起得身来,拿起小竹椅,转背往家走,她记得中午还剩下一碗饭,等下泡上点热开水,对付一下算了。这时,身后传来低低的一声:“妈!”
她慢慢转过头,再转过身子,皱纹满布的老脸上便现出笑意来:“海子回来了。媳妇和小孙孙呢?”
“他们忙。”
陈大娘接过儿子手中的菜,放到厨房里。又把家里的一点点酒,一小包花生米拿出来,扯开包装,倒在一个小碟子里,说:“就想着怕你哪天回,家里啥吃的也没有,就寻思买包花生米放着,你看,这不就派上用场了。”
陈大娘颠颠地去厨房整治酒菜。她似又到了年青的时代,一身有使不完的劲,沉到记忆深处的厨艺一瞬间也苏醒过来,她不自觉地又开始哼着一首小调:“娘疼崽呦,路路长。崽疼娘呦,扁担长……”
这是一首湖南民歌,说的是,有一年,一个年轻妇女背着儿子去做事,过桥的时候,背篓中的儿子不小心掉到河里了,河水湍急,一下子就把儿子冲出几米远。母亲急坏了,看着浮浮沉沉远去的儿子,她毫不犹豫地跳进滚滚河水中,好不容易将儿子捞起来。
四十多年过去了,有一回,儿子带着母亲,挑着一担菜去赶集。走到桥中间时,母亲不小心掉进了河里,面对滔滔河水,儿子犹豫了,将扁担递过去,喊:“妈,抓住。”
河水太急了,妈妈哪里能抓得去扁担,转瞬之间,就被冲走了……
在陈海小时候,妈妈经常讲这个故事给他听,末了,总会问:“崽崽,妈妈掉水里面,你救不救妈妈?”
幼年的小海,嘴里咬着蚕豆,瞪着大黑眼珠子,点点头,奶声奶气说:“救,救妈妈。”
每到这时,陈大娘就笑,摸摸儿子的头说:“小海真乖。”
小海是乖,就是没空,一年到头也没有时间来看娘,逢年过节,得去丈母娘家,不然,老婆不高兴。自己的老娘一个人住,习惯了,也就不常来。
陈大娘整治了一盘肉,一条鱼,一样蔬菜,端着出来,说:“海子,饿坏了吧?”
“妈,我不饿。”
两娘崽吃着菜,说些家常,末了,陈海说了想跟妈妈借两千块钱的事。
正在吃鱼的妈妈放下筷子,走到房间里,半晌拿出一个存折给他:“海子,这是妈的棺材本,有三万块,你去应应急。妈老了,留着也是给你们,你现在急用,就拿去。”
陈海拿着存折,放进包里,他的喉咙有点堵,眼角发酸,他端起杯子,又喝了口酒,压下了那阵阵翻腾的感情。
“娘疼崽呦,路路长呐。崽疼娘呦,扁担长呐……”
他的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那首湖南民歌,似乎有人一直在唱,一直在唱,经久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