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大部分小伙子都去天明山砍木头，我一直在干别的营生，但因为需要一副案板枋，我不得不进了将军帽下边的迷魂阵壕。
　　 迷魂阵壕是天明山西麓一个很大很大的低洼地带，大得寻不到边沿。往往有人走进去，找不到出来的口子，被大山困在某一个皱皱褶褶，认不出东南西北来。也因了这里的神秘，才密密麻麻长满了各种各样的大树，像原始森林一样。而60年代末70年代初的滥砍滥伐，让山外人把迷魂阵壕翻了个底朝天。我去迷魂阵壕时，这里能拿走的大树都砍倒了，仍然长在坡上的是两个人三个人抱不拢的五角树、山榆树、青树。这些树，木质坚硬，不好砍伐，加上太沉、太重，没有人要。而我，刚好需要木质坚硬的材料做擀面的案板，所以，我就对这些没人要的树木打主意。
　　 那是一个北风呼啸的冬天，我和弟弟跟着砍伐森林的大军进了刘家山，翻低鞍梁，过高巅山，走瘦驴梁，上上下下十几道坡，最后才到达距家三十多里地的迷魂阵壕。
　　 好几百人分布在壕里，叮叮咣咣砍伐树木的声音此起彼伏，在四山回荡。不知名的鸟儿在远方的树上“嗷呵呵，嗷呵呵”地乱吼，叫得人心里发慌，慌得浑身起一层鸡皮疙瘩，冒出一身冷汗。
　　 弟弟踏遍了阴沟所有的雪窝，找遍了阳坡所有的梢林，希望见到一个刚好适合我们做案板的树木。转了好几面坡，不是树杆太粗就是不够周正。我站在一棵五角树下，伸出双手搂了搂，觉得太高太大，老虎吃天——没处下爪。但是，再看，觉得树身倒也顺溜，弟弟走过来，端详了一阵，说：“就这棵吧！”
　　 不用坐下来从根部砍倒，站着就可以抡斧子。
　　 我双手抱了磨得锋利的板斧，使尽浑身的解数，在树身上砍去。树太大，木质坚硬，斧子砍到上面只听“梆梆梆”地响，却不见砍出口子来，弟弟走过来说：“还是我来吧！”
　　 那时候，弟弟还不到二十岁，虽然有点力气，但是，毕竟年龄太小，耐力不足。但是，他学了点木匠手艺，对付木头比我窍门多。不过二十分钟，一棵参天大树就被他放倒了，哗哗啦啦的响声传遍了四面山谷。
　　 来时，他顺便带了墨斗。按照我们的需求，截取五尺长一节，圪蹴在原木旁边，吊了墨斗，一只眼闭着一只眼睁着，甩了几条线，然后用斧子把赘肉去掉，刷光，一个长五尺宽五寸厚七寸的长方体“四棱子”摆在我们面前。这就是我今天要扛回去做案板的“枋桐”。
　　 “哥，你先试试，看能扛动不能。”弟弟说。
　　 我试了一下，够沉的，但是，我必须扛回去，要不，我今天就白来了。
　　 出山砍木头的人纷纷离开迷魂阵壕，我们也扛着砍好的木头向山上面攀登。
　　 木头本身的重量就压得我喘不过气，再加山坡峭陡，还没走过五里路，我就吃不消了，不得不把木头放下来，靠在路旁的石崖上，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弟弟扛着他的“四棱子”枋桐前边走了，大约距我一百多米后，发现不见了我，就把他的木头放在路旁，返回来替我扛。爬完上坡路，还得走一段像驴脊梁一样险峻的石峰。这是连接天明山南峰闵家山与西峰高巅山的纽带。大约六七里路长，布满了没有消融的积雪和冻结了的冰溜子，人们走在上面非常操心，一不小心就会滑倒。出山人从路旁扯一段葛条，挽个圈圈套在鞋子外面，增加摩擦力。扛了木头穿梭在石峰间，一会儿攀到山梁的最高处，一会儿又下到石峰的背阴处，巍然巉岩，峭壁嵯峨。肩上扛着木头，得小心通过，一不留神，碰着了石崖，就会仰面朝天倒下山谷，摔个粉身碎骨。据说一个月前，我们村一个小伙就从这儿摔到了谷底，当场丧生。这段冰雪路，是弟弟帮着我把枋桐扛过去的。
　　 在西峰高巅山背后喝了点凉水，继续赶路。
　　 村里人都前边走了，就剩下我和弟弟二人。这时，我的双肩已经被枋桐压肿了，胀起了两个像馒头一样的红包，滴滴血渍从肌肉里边沁了出来。我咬紧牙关，奋力扛着，实在没法换肩，就双手抱了枋桐，坚持用一个肩膀扛着。
　　 祸不单行。弟弟被路上的冰溜子滑了一下，打个趔趄，“四棱子”从肩上滚了下来，恰巧砸到了脚后跟，当即鲜血直流。我赶紧过去把衫子襟撕开，扯了一绺，替他包扎，疼得他呲牙咧嘴，泪水从眼眶里涌了出来。
　　 等我俩一瘸一跛地赶到养羊人居住的山洼洼，月亮已经爬上了东山头，把一片银光洒到四面山坡上。
　　 我和弟弟都没了馍馍，而且筋疲力竭，别说把枋桐扛回家，就是空走，准定也是摇摇晃晃十分艰难的。
　　 我们两人脸上露出了痛苦不堪的表情。
　　 弟弟说：“算了，实在不行，把枋桐就撂到放羊人的院子，咱俩空手回家吧。”
　　 我正在迟疑，弟弟又说：“回家好好休息一晚，养精蓄锐，明天我来取……”
　　 “你的脚后跟被木头轧伤了，明天能来吗？”我问。
　　 顿了一下，弟弟说：“明天再看吧。”
　　 就这样，我俩空着双手踏着清冷的月光蹒跚着走回了村庄。叫开家门已经是人睡静时分，饭也没吃倒头就睡着了。
　　 做案板的枋桐，第二天早饭后弟弟帮我扛了回来，他是忍着脚伤的痛苦一瘸一跛扛回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