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菜农。我们家住在城郊结合部，所在的生产队主要为城区居民提供蔬菜。还在大集体生产队的时候，父亲种的菜并不是最好的，年轻的父亲爱玩。那时家里只有我和弟弟，还没上学，负担不算重。父亲和母亲每天按时出工，不早退就认为是为集体做贡献了。不时有流动电影队到村里放电影，吃过晚饭，来不及收碗筷，母亲背上弟弟，父亲背上我就去看电影。每次用背扇背我，父亲系带子时很用力生怕我掉下去似的，我总要在背上哇哇叫着，让他轻点。村里学校的篮球场也是劳作之余父亲爱去的地方，他很喜欢打篮球，是村里篮球队的主力。村里的那条清水河清澈见底，更是父亲的最爱，一年四季除非冰封河面，否则他每天都要下河去游泳摸鱼。
　　 等到包产到户时，我们家分得两亩地。这时我已经开始上学了，除了我和弟弟，家里还添了妹妹。父亲的负担一下子重了，只有全身心地扑在那两亩菜地上精耕细作。每种完一季菜，他就要仔细地将收割完后的土地好好整理一番。先是将遗留在地里的菜根与杂草用钉耙捞到一起埋到沟里沤肥，然后再用锄头一锄一锄地将土挖过重翻，挖几下，用锄头的背面将挖开的一坨一坨的土敲碎，不够碎小的土坨他还要用手去捏。他翻的土总比别人的深，说这样蔬菜根可以随心所欲地向下生长，菜叶也才会蓬勃饱满。
　　 土地整理好后，便是打窝、铺底肥、移栽菜苗、浇定根水……种菜并不比种田轻松，一年四季都没有空闲。那两亩地被父亲分成若干垅，每一垅都弄得平平整整，垅与垅之间的沟清清爽爽。这一垅的小白菜才刚拔完，那一垅的茄子就快摘了；这一垅的小葱才齐刷刷地探出头，那一垅的辣椒就快红了。一年四季，从春到冬，地里在父亲的劳作下就没断过菜，那些丝瓜、黄瓜、四季豆、白萝卜、红萝卜、香菜、芹菜、空心菜、菠菜，一茬接一茬地在父亲的挖土、播种、移栽、浇水、除草、收割中交替轮回。
　　 那时的我最喜欢在放学后，背着书包跑到父亲的菜地里。菜地旁有一条长不到两米宽不过一尺的土坡坎，是父亲留给我做作业的天然课桌。我蹲在地上，将书和作业本放在被杂草包裹着的绿幽幽的土坡坎上，一边看蚂蚁打架、蚯蚓钻洞，一边写作业。更多的时候是躺在土坡坎上，嘴里咬着狗尾巴草、翘起二郎腿，眯着眼沐浴着阳光，任风轻抚我的脸庞。其实，离土坡坎不远的地方就是父亲储存农家肥的粪坑，可我一点也不觉得它臭，依然在土坡坎上爬来爬去地玩。父亲累了的时候，就坐到土坡坎上来，接过我倒给他的凉开水咕咚咕咚地喝几口后，他就从上衣口袋里摸出贴身携带的小土烟杆，包裹上一点土烟叶丝后，用嘴叼起，然后用手擦燃一颗火柴点烟，吧嗒吧嗒地吸几口后便吐出烟圈，眯着眼惬意地打量着垅间他的那些杰作。
　　 土坡坎下有一条小河沟是父亲菜地的水源，春天浇水全靠它。夏天时雨水充足却又要把小河沟拓宽引流，以免汛期涨水上来把菜地淹了。秋天、冬天的小河沟经常没水，父亲不得不跑到更远的清水河去担水来浇菜。九岁的我，担着父亲给我做的小木水桶，跟着父亲去清水河边挑水。每次从河边到菜地，父亲挑着两只装满水的大木水桶只歇一气就到，而我要歇若干回才到，且到菜地时，父亲桶里的水依然是满满的，而我的早已洒得只剩下小半桶了。父亲看着我沮丧的样子笑了，说，没关系，还是能浇好多棵菜的。等浇完后，挑着空桶又向河边出发时，父亲对愁眉苦脸的我说，怎么样，还是读书安逸哈，要想以后不挑粪桶、不扛锄头，那就好好读书吧。从此，我每回考试语文数学都是一百分。
　　 只读完小学的父亲深知，用尿素会使土地板结，所以一开始他不愿用尿素只用农家肥。但蔬菜的产量上不去，卖菜的钱就不够我们三个孩子的学费。无法他只得将复合肥和农家肥间隔使用，并深翻晒土，轮作套种，延长收菜后播种的时间，让土地有喘息的机会，尽量在提高蔬菜产量的同时保持那两亩土地的营养。待母亲外出摆摊做缝纫，家里多了一点另外的收入后，父亲便不再追求蔬菜的产量，而只使用农家肥，因为农家肥种出的菜才有味道啊。可后来村里旱厕改造，再收集不到那么多农家肥后，父亲又不得不使用复合有机肥了。
　　 收菜时很有成就感但十分不易。除了大白菜、茄子比较好收，其它的菜都磨人得很。像香菜，是城里人吃牛肉粉、羊肉粉最好的佐料，但拔香菜真是很讲究的。用力太猛容易折断它细嫩的枝，用力不够又不能将它的根须轻易拔出。每次我都不敢拔，只是跟在父亲后面将他拔出的香菜一棵棵捡掉黄叶子，再收成一堆一堆，等母亲用干稻草将其一把一把地捆好，然后放到挑篮中，挑到清水河边去清洗干净就可以挑去卖了。最痛苦的是冬天时收香菜，看着父亲将冻红、冻紫、皲裂的手伸进被雪或凝覆盖的香菜叶下时，也没听到他吱出半点声来，我的心总是细细地疼。
　　 卖菜时更辛苦。母亲还没有摆摊做裁缝时，能帮父亲在菜地里收拾各处。父亲便将整理好的菜挑到工厂家属区门口去零售，等下班的工人买。父亲卖菜从不短斤少两、掺杂使假，价格也没有菜贩子的高，很受人们的喜爱。只是因为没有固定的摊位，父亲随走随卖，卖完一挑菜要耗时小半天，较浪费时间。母亲去做裁缝后，便只有父亲一人在地里打理，忙不过来的他没有更多的时间将菜挑出去零卖，只有将菜兑给菜贩子。父亲每天凌晨三点钟起床时天空都是一片漆黑，简单梳洗后便打着手电筒挑着七八十斤的菜前往蔬菜批发市场。他卖菜回来时，我们多半都还在梦乡。我经常起床后看到家门口空空的挑篮，还以为是昨天父亲没收菜。一天半夜里，我被准备出去卖菜的父亲开门的声音吵醒，便起床尾随他而去。一路上，我不解地问父亲，以前五六点钟之前将菜挑到批发市场就行，为什么现在越来越早了？父亲将挑篮放到地上息脚后告诉我，因为菜贩子收菜后还要赶几十百把公里的路程，将菜卖给那些起早锻炼身体或赶时间上班的人。所以我们越早把菜运到市场，菜贩子们才能更早地让那些人吃上新鲜蔬菜。
　　 父亲种的菜从上市时间，到菜的颜色、个头，在全村都是数一数二的，所以他总不愁销路。有时才挑到蔬菜批发市场门口，就有熟悉的几个菜贩子争着上前来和父亲谈价格，抢购他的蔬菜。遇到那段时间某个菜品畅销而父亲又忙不过来时，等急了的菜贩子干脆直接跑到菜地里来，自己采摘。
　　 寒来暑往，头发日渐花白、脸早被太阳晒成古铜色、双肩被扁担磨出厚厚的茧、身体不再挺拔的父亲，就靠在那两亩菜地上辛勤劳作将我们三个孩子拉扯长大，除了不爱读书的弟弟仅初中毕业，我和妹妹都大学毕业各自己成业立家。
　　 十五年前，随着城市扩张，父亲的两亩菜地被征用了，仅剩下离家不远的一分菜园子，种出的菜也只够家人吃，不再去卖菜的父亲处于半失业状态。长大后离开家的我打电话给父亲时，偶尔也还能听到他给我分享收菜的喜悦，告诉我他刚刚采摘的小白菜很甜很嫩，是用我们家里的农家肥种的，没打农药。从电话这头都能感觉到他开心地笑起来的样子。
　　 去年，老家棚户区改造，父亲与母亲的家及那一分菜园子也没了。搬到用拆迁补偿款买的楼房里，六十八岁的父亲彻底失业。幸亏有弟弟家的二宝，上小学二年级的二宝现在就是父亲的菜园子。父亲每天围着他转，早上、中午、下午进进出出地接他上下学，时间也还好打发。
　　 等儿子高考完，我就回去看望父亲，寻思给他在新家的阳台上弄些个能种菜的种植箱、大瓦盆，木头箱子。因为我知道，父亲一生最爱做的一件事，就是种菜。